或许是来到新环境的不适感尚未褪去，谢祈觉得自己的神经像是被拉到极致的弦，绷得死紧。
以至于第二天，他是被一道过于专注的审视目光惊醒的。
视线还带着初醒的模糊，谢祈使劲眨眨眼，先看到的是床边那张掉了漆的木椅。
木椅是福利院用了十几年的古董物件，椅腿上还留着孩子们刻划的歪扭图案。椅子上坐着一位男人，他身材极其魁梧，肩背宽阔得能挡住窗外的晨光。尤其是那一身穿在他身上的黑色联盟制服，肩线处被撑得很充实，领口处别着的银质军徽在光线下闪着冷光，边缘还有几处细小的磨损。
男人的面容俊朗凌厉，眼眸是浅褐色的，眼尾微微上挑，却不会给人什么攻击性。
他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一本摊在膝头的旧书，那是福利院的工作人员昨晚放在谢祈床头的那本《星际探险小分队》。
男人翻书的动作很轻，指尖划过纸面时，偶尔会停顿一下，像是在辨认那些被污渍晕开的字迹。
直到谢祈的睫毛颤了颤，男人才抬起眼，目光与他对上。他合上书，书脊处发出轻微的“咔嗒”声，随后随手将书放在床头。
“醒了？”男人的声音低沉有力，落在空旷的房间里，竟驱散了几分福利院惯有的冷清，“还认得我吗？”
谢祈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后背抵住墙壁，双手紧紧攥着薄被的边角。他看着男人陌生的脸，又飞快地移开视线，警惕地摇了摇头。
“但我记得你。”男人笑了笑，嘴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他用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了敲，“上次见你，你才到我腰这么高，在客厅追着全息投影的水母跑，跌跌撞撞，摔了也不哭，就吭哧吭哧爬起来继续追。没想到一转眼啊，都这么大了。”
谢祈依旧沉默地看着男人。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孩子见到陌生人该有的好奇或胆怯，只有一片沉寂的平静。
“唉，小时候多可爱啊，看见我还会扑过来要抱，怎么小孩子长大了都这么不可爱了？”男人似乎有点无奈，抬手摸了摸下巴，“我叫沈凛。是来带你走的。起来吧，福利院的手续已经办好了，院长在楼下等我们。”
沈凛？
谢祈的眼睫猛地颤动了一下，他想起自己曾经似乎听过，父母偶尔会提到“沈凛”这个名字。
那时他还小，听不懂什么“联盟军事统帅”、“挚友”，只记得父母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里带着一丝依赖，还说“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沈凛会帮我们的”。
原来，沈凛就是眼前这个人。
“为什么？”谢祈的声音因为太久未开口而变得沙哑，“……为什么要带我走？”
他不相信有人会无缘无故帮助一个孤身无助的孩子，尤其是像沈凛这样看起来就身份显赫的人。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任何“帮助”的背后，说不定都藏着看不见的筹码。
沈凛咧开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容里带着点痞气，故意逗他：“当然是因为在所有孩子里，你长得最漂亮啊。”
“……”
谢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沈凛的笑容僵了一下，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好吧，骗你的……其实我儿子跑丢了，我寻思着再找一个顺眼的给我养老送终。”他看到谢祈的眼神更加冰冷，终于举手投降，“行了行了，不逗你了。你难道不想回家看看吗？我带你回去。”
“回家”两个字精准刺中了谢祈。
最终，在院长如释重负的担保和沈凛半真半假的连哄带骗下，谢祈还是跟着他走出了福利院。
走出福利院大门时，谢祈回头看了一眼那栋灰色的建筑，心里没有留恋，只有一片茫然。
他不知道跟着沈凛走是对是错，只知道那是他唯一能靠近“家”的机会。
只是后来很多年里，谢祈对这位联盟统帅的第一印象，都牢固地定格为“一个看起来脑子有病的人贩子”。
毕竟，没哪个正常人会用“找个孩子养老”这种理由拐人吧？
“然后呢？”沈洛追问。他坐在沙发上，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里满是探求。
作为沈凛的儿子，他对父亲的过往知道得太少，尤其是关于谢祈的部分，更是一片未知q空白。
谢祈背靠着巨大的落地窗，他伸手接过小洛递过来的咖啡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轻轻摩挲着杯身上精致的纹路：“然后，我就跟着你父亲，回了他的家。”
沈洛的视线落在那杯浓黑的液体上，眉头蹙起：“医生不是让你少碰这些？”
谢祈只当作没听见，指尖捏着杯耳，语气平淡地继续叙述：“到了才知道，家里早就变天了。你父亲带我过去的时候，别墅外面还围着联盟特别行动队的警戒线，虽然已经撤走了，但地上还留着警戒带的痕迹。我走进别墅，里面是空荡荡的，家具都被搬空了。后来我才知道，特别行动队把我家翻了个底朝天，连地板都撬开了，说是在找‘违规研究资料’。”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努力压下心底的不适：“……父母的遗体是在郊区的废弃空间站找到的，联盟给出的结论是‘意外事故’，但你父亲私下告诉我，他们身上有激光枪的痕迹。扎克……下落不明，至今都没找到。还有kive……”提到这个名字时，谢祈的声音轻了些，“kive被彻底格式化了，核心芯片碎得拼不起来，芯片边缘还留着烧焦的痕迹……应该是被人故意毁掉的。”
对谢祈来说，kive不是人工智能，而是家人。
可谢祈说得太过于平静了，他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但反而让听的人心里发紧。
沈洛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小心翼翼地询问：“……所以，kive就是……小洛的前身？”
“嗯。”谢祈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扫过脚下光洁的地板，“你现在站的这个地方，也是在那片废墟上重建的，连地板的纹路，都和原来……一摸一样。”
“……首长还挺念旧。”沈洛干巴巴地接了一句试图缓和气氛的话，但格外苍白，格外无力。
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问出了口：“你知道……原因吗？他们为什么……”
谢祈挑眉，嗤笑一声：“原因？兴许是内务安全局闲得发慌，想找点刺激吧。”他抿了一口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中和掉心底的涩意，“我回来的时候，别墅还被封着，父母名下所有的资产都被冻结，是沈凛统帅动用了一切手段，找了联盟的律师团，跑了无数次内务安全局，甚至不惜和以前的老战友闹僵，才一点点把资产夺回来，把别墅重新建好。”
谢祈垂下眼睫，遮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他是一个……非常值得尊敬的人。”
记忆里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谢祈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场景。
少年时的他坐在餐桌前，面前摆着一碗凉透的营养粥，他一口没动。
沈凛大步走过来，将一个精致的包装盒往他那边推了推——那是他最喜欢的能量布丁。
“小祈，怎么又不吃东西？这能量布丁我排了二十分钟队才买到的！”
少年谢祈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只是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睛直直看向沈凛：“沈叔叔……我爸爸妈妈，是做错了什么事吗？不然为什么联盟要这么对他们？为什么要毁掉我们的家？”
沈凛一愣，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住，随即软下声来：“怎么会这么想？你的父母，他们都是联盟的骄傲，是非常、非常值得尊敬的人。”
“那为什么……”少年执拗地追问，“为什么要抢走我的东西？我没有家了，也没有家人了……什么都没有了。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好像只剩下这个问题，反复咀嚼，反复揉搓好几遍，却依旧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原本温馨的家庭，会突然变成一片废墟。
“啧，你胡说八道什么！”沈凛故意板起脸，伸手揉乱他的头发，“你现在住的不是家难道是狗窝吗？白养你这么多天了！乖，你家的事……别担心，叔叔肯定给你讨回来！现在，听话，先把东西吃了，嗯？”
谢祈沉默地接过沈凛重新递过来的布丁，指尖轻轻抠着包装袋的边缘，塑料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轻地问：“叔叔……那你以后，会丢掉我吗？会像爸爸妈妈一样，突然就不见了吗？”
“不会。”沈凛的回答地斩钉截铁。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谢祈的肩膀，立下承诺，“叔叔永远不会丢掉你。”
随后，他又叹了口气：“叔叔……以前也有个儿子，比你小几岁，后来，他和妈妈一起走丢了。”
“我知道你心里那种难受，晚上睡觉的时候，会想起爸爸妈妈的样子，会觉得孤单，会怕第二天醒来，身边的人全部都不见了。但是……叔叔不会丢掉你。你也不要丢掉叔叔，嗯？”
“……找不回来了吗？”谢祈小声问，指尖捏着布丁的包装袋，心里突然有点心疼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
他明明看起来那么厉害，怎么也会有找不到的人？
沈凛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利落地帮他把布丁包装撕开，将软软的布丁递回他手里：“可能吧。就算找回来了……人家也不要他回来了。”
这话不知道是在说给谢祈听，还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你父亲起初一直坚信你和你的母亲在某个偏远的星洲安然活着，”谢祈开口将沈洛从回忆拉回现实，他又喝了一口咖啡，喉结滚动，咽下那份苦涩，“他每个月都会往各个星洲的福利院寄照片，拜托朋友帮忙打听你们的消息。直到几个月后，他在内务安全局的一位老朋友私下告知他……你的母亲，洛荣女士，在公然袭击了一名特别行动队队员后仓促逃亡……她一口气跑了整整六公里，最后……被激光枪击中，当场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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