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洛晚上光顾着和谢祈解释，又被后续那始料未及的插曲搅得心神激荡，直到此刻洗漱完毕，带着一身温热的水汽瘫倒在柔软的大床上时，他才终于缓过神来。
他把脸埋在枕头上使劲蹭了几下，起身准备给私人通讯设置好睡眠模式，结果不经意间一瞥，这才注意到角落里不知何时竟躺着一份未读的加密信息。
沈洛懒洋洋地伸手点开光屏，当发件人署名与信息标题赫然映入眼帘时，他原本松弛的眉眼骤然凝了几分：“莫崖？”
“啧，”他这才想起让迪克和杰尼给自己发报道的事情，“这两人办事效率还挺高。”
沈洛点开信息附件，没忍住，乐了。
这是一份标注着“最终定稿”的新闻报道文档，标题拟定地格外吸人眼球——《星核科技暗度陈仓：漂浮摄像头背后的伦理崩塌与垄断野心》。
他指尖再轻点几下，文档便应声展开，密密麻麻的文字瞬间铺满光屏。
沈洛从床头坐直身体，后背轻轻靠在软垫上，开始逐字逐句地仔细阅读。
起初，沈洛只是抱着“验收成果”的心态去看这份报道。可随着阅读的深入，他脸上的随意渐渐褪去，紧接着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惊讶与欣赏的神色。
读到中途，他甚至不自觉地坐直了脊背，指尖在光屏上滑动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咬文嚼字地品味其中的逻辑与锋芒。
看完最后一个字，沈洛靠在床头，沉默了片刻，内心对莫崖这个人的观感，竟第一次产生了如此鲜明的改观。
因为这份报道，与莫崖以往的风格截然不同。
莫崖，是沈洛商业版图中一把锋利却隐晦的刀。
几年前的一次偶然，沈洛遇见了他。
那会莫崖形容枯槁，眼底满是失意与疲惫，他怀里紧紧抱着一叠被各大媒体退回的调查手稿，整个人像是被现实碾过的枯叶，连坚守了大半辈子的记者理想都快要放弃了。
是沈洛看出了他文字里的锐利与韧劲，主动递出了橄榄枝。他不仅给莫崖提供了充足的物质支持，更给他搭建了一个不受掣肘的平台。
自那以后，莫崖便死心塌地地跟着沈洛。
这些年，为了帮沈洛在错综复杂的权力游戏和波谲云诡的商业谈判中抢占先机、打压对手，莫崖写下的报道大多剑走偏锋——或是明褒暗贬，于字里行间给对方埋下陷阱；又或是引导舆论，模糊公众焦点。
莫崖偶尔甚至还会动用一些灰色手段，只为达到最精准的打击效果。
沈洛一直知道他有才华，自己也默认了这种“功利性”的合作模式，所以他从未想过，莫崖的笔，还能写出另一种模样。
眼前的这篇报道，却全然颠覆了沈洛对他的固有认知。
文章结构清晰明了，开篇就直击核心，用杰尼黑进系统挖出来的星核科技内部采购清单、生产线监控录像截图作为铁证，揭露了其私下违规制造、销售可漂浮微型摄像头的事实。
紧接着，莫崖笔锋一转，深入剖析了这种摄像头的技术原理，将其不仅能实现全方位无死角监控、更能悄无声息地收集**信息的事实公之于众。
行文至此，莫崖并未停留在“曝光丑闻”这一简单层面，而是进一步拔高，严厉批判了星核科技违背“科技造福人类”基本初衷的行径。
他更是犀利地指出：“当科技沦为窥伺**的工具，当创新成为垄断市场的武器，这样的技术不叫进步，而是文明的倒退。”
字句铿锵，掷地有声，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正气。
更令人惊叹的是，报道并未局限于摄像头本身，反而还顺藤摸瓜，挖出了星核科技大股东林坤隐藏在低价策略与广泛合作背后的野心。
林坤通过收集海量用户信息与行为数据，构建一种“全维度的监控网络”，妄想垄断联盟的科技市场，进而影响高层决策。
莫崖在文中引用了林坤在内部高管会议上的录音片段——“等我们掌握了所有人的数据，联盟的规则，就该由我们来定”——这一句话，将其狂妄与贪婪的本性暴露无遗。
通篇读下来，没有半句虚言，没有一丝含糊，证据链完整到无懈可击，立场鲜明得不容置喙，文风更是锐利正直，全然是为了揭露真相、批判科技伦理失序而作。
这样纯粹的、带着理想主义光芒的报道，在莫崖跟随沈洛的这些年里，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沈洛将报道翻到最后一页，右下角附着的星网后台数据显示，这篇报道的阅读覆盖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二点七。
“哇塞？”沈洛忍不住低呼出声，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要知道，即便是联盟官方发布的紧急通告，如果不是强制公民进行阅读的话，覆盖率未必能达到这个数字，这算是现象级的传播量。
沈洛将报道从头到尾又仔细看了两遍。第二遍读下来，更能体会到其中的精妙。
每一个数据的引用都精准无误，每一个观点的阐述都逻辑严谨，每一个批判的角度都切中要害。
他越看越是欣赏，甚至忍不住在心里赞叹：这才是真正的调查记者啊，笔锋如刀，直指核心。
最终，沈洛还是没忍住，指尖轻点光屏，拨通了莫崖的通讯号码。
令沈洛颇感意外的是，通讯请求发出后，马上就被接通了。
光屏亮起，莫崖的脸出现在画面中，与往日里那个总是带着几分疲惫和谨慎的模样截然不同。此刻的他，脸上泛着一种异样的红光，眼底布满血丝，闪烁着久违的光芒，像是沉寂多年的火种，终于重新燃起了火焰。
还没等沈洛酝酿好的夸赞说出口，莫崖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抢先开口，声音因为难以抑制的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沈总！报道你都看见了吧？怎么样？你觉得怎么样？！”
莫崖身体前倾，目光紧紧盯着镜头，他的肢体语言不像是在等待评价，反而像是在等待一场至关重要的审判。
那副模样，全然没有了往日里的恭谨与内敛，只剩对自己作品的纯粹期待与忐忑。
沈洛被他这罕见的激动情绪噎了一下，随即失笑，由衷地赞叹道：“写得非常好。观点犀利，逻辑严谨，证据链完整……就连传播效果都超出了我的预期。说真的，莫崖，之前一直让你帮我写那些……嗯，偏阴谋向的报道，现在看来，真是有点大材小用，委屈你了。”
“不不不！不是的！沈总您千万别这么说！”莫崖闻言，连连摆手，“是您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拉了我一把，给了我资源，给了我平台，让我不至于饿死街头，还能继续走在自己热爱的道路上……这份知遇之恩，我莫崖一直铭记在心，从未敢忘！”
说罢，莫崖的情绪愈发激动，声音也提高了几分，脸颊上的红光更盛：“只是……只是这次写这篇报道，让我……让我好像找回了曾经那种感觉，那种作为记者，最原始、也最纯粹的感觉。”
“曾经的感觉？”沈洛捕捉到他话里的关键词，心中的好奇被勾起，追问道，“是什么样的感觉？”
莫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挠了挠头，眼神飘向镜头外的远方，仿佛透过冰冷的光屏，看向了遥远的过去。
“沈总，您可能不知道，我比您年长不少呢。很多年前，我也曾是《星域观察者》的头牌记者——您应该听说过这家媒体吧？那时候，它可以说是联盟最负盛名的独立媒体，以敢说真话、深挖真相闻名。”
沈洛点点头。《星域观察者》这个名字，他自然是听过。只是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这家媒体突然宣布停刊，销声匿迹，成为了联盟媒体史上的一个未解之谜。
“那时候的我，年轻气盛，满腔热血，”莫崖的眼神渐渐变得温柔，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我的初衷，一直是想用手中的笔，去挖掘新闻背后被掩盖的真相，去为那些无法发声的普通人争取一点公平，去揭露那些藏在黑暗里的龌龊与不公。那时候写报道，我从来不会考虑什么利益得失，也不会想着要讨好谁、打击谁，只是单纯地觉得，有些事情，必须有人站出来说清楚。”
沈洛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神情变得认真：“莫崖，以你的才华和这份坚持，你是一名非常优秀的记者。以前是，现在依然是。”
“不不不！沈总您过誉了！我真的当不起！”莫崖大惊失色，再次疯狂摆手，“成为一名真正优秀的、敢于坚持真相的记者，一直是我毕生的目标。我……我确实曾经写过一篇自认为还算不错的报道，一篇我至今回想起来，依然觉得无愧于心的报道……但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莫崖的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苦笑。
那笑容里掺杂着骄傲，掺杂着遗憾，更掺杂着深深的疲惫，像是被岁月与现实反复磋磨后的无力。
莫崖的眼神渐渐变得恍惚：“那篇报道，让我一夜之间名声大噪，让我站在了职业生涯的顶峰，那时候，全联盟的人都在讨论我的报道，我还收到了很多家庭的感谢信，他们说……我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可也同样是因为那篇报道……”
他眼底的光芒黯淡下去：“它让我从云端跌落泥潭，几乎粉身碎骨。”
“我失去了所有——工作、名誉、朋友，甚至差点失去生命。那段日子，我像条丧家之犬，被追得四处逃窜，只能隐姓埋名，靠着给一些小媒体写软文勉强糊口。幸好，后来我遇见了您，沈总。是您给了我一条新的路，让我还能靠这支笔活下去。”
“……”
通讯器两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沈洛看着莫崖脸上难掩的疲惫与伤痛，心中五味杂陈。
他一直知道莫崖有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却从未细问，此刻听他轻描淡写地提及，才意识到那段经历对他的打击有多大。
更让沈洛在意的是，莫崖话语中似乎隐藏着重大信息。
那篇让他一飞冲天又一败涂地的报道，究竟涉及了什么？
能让一个顶尖记者落到如此境地，背后必然牵扯着巨大的利益集团，甚至可能与联盟高层有关。
沈洛犹豫了一下。最终，他还是抵不住心中的好奇，斟酌着措辞，试探着问道：“如果……不方便的话，你可以不用多说。但我确实很想知道，能让你有这样跌宕经历的……究竟是一篇关于什么的报道？”
通讯那头的莫崖，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他的眼神剧烈地闪烁着，时而痛苦，时而犹豫，时而又带着一丝决绝，显然是在回忆那段带着深深痛楚的往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光屏两端寂静无声，只有彼此平稳的呼吸声透过通讯器传来，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莫崖脸上的犹豫才渐渐褪去。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缓缓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镜头，一字一顿地问道：“沈总……您听说过，谢为院长和克莉丝汀博士吗？”
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沈洛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征兆地顺着他的脊椎急速窜上，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的不安，喃喃地问道：“他们……怎么了吗？”
莫崖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深沉：“二十多年前的一天下午，我怀着满腹的质疑，站在中央洲生命科学院门口……那时，我还是个初出茅庐的记者，刚刚凭借两篇揭露行业黑幕的报道在圈内崭露头角。”
“当时，整个联盟都在流传一个消息……说是，中央洲生命科学院正在研发一种……‘违背自然规律’的技术。”
“这个技术名为‘体外胚胎全周期培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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