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长亭驿。
沈昭刚下马就远远看见坐在亭中的叶因，只是她看起来脸色苍白、神色黯然，不像前些日子初见时那般气色莹润、满面春风。
直到沈昭走至身侧，叶因才察觉到他。
沈昭将一坛酒抛给她，“我答应你的，赔你一壶酒。”
叶因一把接住，将酒坛置于一边，淡淡地说了声：“谢谢。”
见她反应冷淡，沈昭有点不太高兴，他抱起双臂倚靠在亭柱上，“这可是京城有名的秋露白，是我花了三个月俸禄买来的，你可不要给我浪费了。”
他话音一转，切入正题：“所以，凶手是谁？”
叶因起身，直视沈昭的眼睛，语气出奇得平静，“送我去大狱，人是我杀的。”
“你？”
沈昭有些错愕，前些日子初见时她还正气凛然地一口否认，这才过了十来天马上改口供认不讳，这是在戏耍他吗？
沈昭刚想回一句“你竟敢耍我”，后转念一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哪有真正的犯人会主动投案的？沈昭直觉有诈，沉声道：“你有难言之隐？”
叶因惨然一笑，摇摇头：“没有。”
她依然嘴硬，沈昭讥笑：“就没人告诉你，你真的不擅长说谎吗？”
他提刀上前继续施压，“我劝你最好从实招来，不要挑衅锦衣卫的耐心，我再问一遍，真凶是谁？可是你同伙所为？”
锦衣卫的威严与压迫感袭面而来，但叶因依旧闭口不答。
既然她咬死不肯说，再追问下去也毫无意义，更何况锦衣卫眼线暗桩遍布京城及近郊地区，想找个人只是时间问题。
他换了个问题继续审问，“你们为什么要偷盗银两？还胆大包天偷到了薛尚书府上？！”
“贪财喽。”
她这回答倒是直白，不过沈昭并不买账，他神情一凛，正色道：“带我去你们藏匿银两的地方，如果主动退回银两，你的罪名或可减轻，我也会尽可能帮你豁免刑罚。”
“好，我带你去。”
沈昭以为她会拒绝，岂料她竟然痛快地答应了。莫非她想使诈？
不过沈昭没有多想，左右她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索性跟她走一趟看看她要耍什么花样。
两人上马，一路来到了西山腹地，绕过双泉寺，穿过密林，一处别致的院落逐渐显露出来。
叶因在前引路，跟在后面的沈昭一眼就看见了院门上方的木匾上写着“丛林小筑”四个字。
两人在院门口站定，叶因推开院门只露出一条门缝，示意沈昭向里看。
沈昭探头，看见院里大约有七八个妇人和十来个孩童，妇人们有在浆衣洗衣的、有在晒草药种子的、有在洒扫做饭的，还有陪孩子玩耍的。
沈昭收回目光看向叶因，有些不明所以：“银子呢？”
叶因看着院里的妇孺，答非所问：“他们都是无辜的良臣家眷，手无寸铁的妇孺孩童，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家道破落，他们被发卖，是我将他们一个一个赎回来的。”
原来她偷盗的银子是用来接济妇孺，沈昭一时无措，望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没再追问下去，只道了句：“走吧。”
-
“怎么这么多人？”
叶因来到城门，看着城门前排起的长队有些奇怪。她排到队尾，拍了拍前面的人，“请问进城为何要排队啊？”
前面的人上下打量着叶因，回道：“姑娘是从外乡赶来的吧，近来上头正在悬赏捉拿前首辅叶向高的孙女，五百两呢！各个城门处都在排查，锦衣卫也在奉命巡查，你说就为了抓一个人搞这么大阵仗至于吗。”
“哦。“叶因笑了笑，没有再聊下去。
她本想转身离开暂时避避风头，可是目下又急用银子，必须要进城一趟。
要不就侥幸搏一搏吧。她压低了帷帽，耐心排着队，等待入城。
终于轮到她了，城门守卫喝令道：“你，掀开帽子！”
叶因面不改色，轻轻地掀开帽前白纱。
守卫比对着画像上下左右远看近看，命令她：“你到这边等候第二轮查验。”
叶因心里犯嘀咕，难道被识破了？不过她还是很淡定，查就查呗，大不了回头就跑。
可她不知道的是，这个守卫悄悄去禀报了上级，上级又通报了正在附近巡查的一队锦衣卫。
叶因看到远处那队锦衣卫正朝这边行进，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她立刻转身悄悄汇入出城人流，原本淡定的脚步越走越快，最后直接跑了起来。
“别跑！站住！”锦衣卫紧追不舍。
叶因啐了一口：“可恶！还真是来抓我的，真是一群狗皮膏药。”
前方是一个废弃小村庄，叶因疾步如飞，钻入一个小巷，继续奔逃。
逃到尽头竟然是个死胡同，一堵高墙挡在前方，这堵墙比平常的墙还要高一些，叶因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跳上去。
后面传来一阵匆忙脚步声，眼看锦衣卫马上就要追来了，她不得不赌一把，万一成功了呢。
叶因脚下蓄力一蹬，踩着墙壁一步步攀上墙头，刚歇口气，后面锦衣卫已追到巷口，见她趴在墙头，为首的锦衣卫举起火铳对着她的手臂，按下了扳手。
“啊——”叶因疼得龇牙咧嘴，“可恶！”
手臂上不断传来钻心的疼痛，根本使不上力气，她只好脚下一蹬，从墙头这一侧重重地摔落到另一侧地上。
高墙阻隔，锦衣卫需要绕一段路才能追到这一侧，趁这段时间，叶因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手臂处血流汩汩，滴落到路边草丛里，叶因惊觉这样会暴露行踪，她从裙边扯下一块布条，在伤口上裹了几圈。
可是伤口太疼了，叶因快坚持不下去了，她在路边找了个废弃屋子躲了进去。
沈昭接到命令在血迹周边范围内搜查朝廷要犯叶向高的孙女。
四周都是破败的屋子，沈昭与同僚一间一间轮流搜查，均毫无踪迹。
最后一间，如果这间屋子也无踪迹，那么这次搜查就要结束了。几个人在屋子里逡巡一周，屋里堆满了破旧的家具杂物等，上面沾了厚厚的灰尘，角落里还结了许多蜘蛛网。
灰尘呛人不宜久留，几个人掩面咳嗽退了出去，只剩沈昭留在最后。
他发现其中一个破桌子桌角上印着一个浅浅的三分之一脚印。
正疑惑间，脸上划过一丝温热，沈昭伸手摸了摸，定睛一看，是血！他仰首望去，没想到竟看到了倚在房梁上蹙眉忍痛的叶因。
叶因她怎么在这里？
他启唇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又想起外面还有他的锦衣卫同僚，马上噤了声，对叶因做出手势和口型：“你哪里都不要去，就在这里待着，稍晚我来救你，等我。”
叶因点了点头。
傍晚，沈昭背着药箱来找叶因，为了避开锦衣卫的搜捕范围，他带她去了村庄附近的一处隐秘山林。
叶因坐在大石头上，静静地看着蹲在身前包扎伤口的沈昭：“为什么救我？”
沈昭刚给她包完最后一圈布条并系上，他曲起手指节在她额头轻轻地敲了一下，“把你救好，好治你的罪。”
敲完他才察觉不妥，轻咳了一声缓解尴尬，起身挪到一边坐下了。
如此亲昵的动作，叶因脸色微红，愣了一下。
两人沉默良久，终是叶因先打破了沉默：“我知道你有话想问我。”
沈昭望着她，眼眸晶亮，“你是前朝首辅，叶向高叶大人的孙女？”
“没错，我就是行走的五百两银子。”
叶因答得爽快，顿了下她续道：“魏阉诬告祖父贪墨赈灾银，锦衣卫诛杀叶家满门，只有我，侥幸逃过一劫。”
不小心勾起了她的伤心往事，沈昭小心翼翼地试探：“那，你是不是特别恨锦衣卫？”
叶因脱口笑答：“怎么可能不恨。”
她想起来眼前之人也是锦衣卫，赶紧找补：“呃，其实也不是，我最恨的还是魏阉，害我不能光明正大活在这世上。”
半晌，她长叹一口气，举目望向天边，此刻正逢夕阳西下倦鸟归巢，恹恹道：“我早就厌倦了东躲西藏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解脱呢。”
她转头，脸上笑嘻嘻：“送我去大狱吧，这样你就能搏一个好前程了。”
好前程？沈昭既无语无奈又有些生气，反问她：“难道在你眼里，我是背信弃义、不择手段、沽名钓誉之徒？”
“我的意思是，那样你会活得更好。”接着叶因又补了一句：“在这个世道上。”
沈昭瞟了她一眼，回道：“你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送我去大狱。”她又提了一遍。
“叶因，你想清楚，下了大狱你会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
“谁？”叶因警觉起来。
不远处灌木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两人对话戛然而止。叶因足尖一点飞身跳入灌木丛中，两三下就擒住了偷听者。
等她将人拖出来，沈昭脱口：“许遮？”
叶因凛眉：“你认识他？”
还没等沈昭回答，许遮便梗着脖子大喊：“我可是当今锦衣卫指挥使许显纯许大人的侄子许遮，还不快放开本小爷！小心我叫我叔父治你们死罪。”
打着锦衣卫指挥使的名头耀武扬威，这招对沈昭好使，对叶因可不好使。
叶因挑了挑眉，咬着后槽牙：“是吗？那你更应该当一个死人了。”
说着，她右手拔刀朝许遮的颈间削去。
“叶因，住手！”
沈昭几步飞身过来，抽刀阻止，但为时已晚，许遮颈间顷刻血花迸溅，整个人噗通一声栽地不起。
“……”
沈昭讷讷地看着尸体，“你何必非杀他不可？”
叶因将刀收回鞘中，一脚将许遮的尸体踹下了旁边的陡坡悬崖。
她转身继续回到先前那块大石头上坐下，静静道：“等他回城，必向许显纯告发你包庇罪臣之后，到时你必受牵连。你我萍水之交，若因我的事让你惹上大麻烦，我心里可过意不去。”
虽然她说得没错，但沈昭心里还是不太舒服，从来都是他护着别人，他什么时候弱到需要靠别人护着了，他当即开口：“我的事不需要你来替我考虑！我自己会处理！”
叶因权当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伸了个懒腰，冲他眨眨眼：“沈昭，我饿了。”
“……”
真拿她没办法，沈昭只好先去找吃的，以后的事之后再从长计议。他捉了两只野鸡，生起篝火，串到树枝上爆烤，一人一只，畅快下肚。
叶因舔着手指砸吧砸吧嘴，哀叹道：“可惜了，这山野密林没有好酒佐餐。”
沈昭看见她递过来的馋兮兮的眼神，无奈道：“你看我也没用，我又变不出酒来，等送你回去，我给你买好酒好肉。”
叶因嘴角上翘偷偷地开心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马上愁上心头，因为，再也没有以后了。
夜晚更深露重，两人围坐在篝火旁取暖。
叶因抽出刀刃，曲起手指关节有节奏地敲击刀身，她合着刀身发出的叮咚脆响，嘴里唱着侠客行：“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节选自李白《侠客行》)
沈昭隔着飞窜起舞的火苗，望着叶因出神。橙红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格外的好看。
或许是被暖意融融的火烤得有些困意，叶因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抱起双臂倚在树桩上睡了。
怕她着凉，沈昭绕过火堆给她披上了他的黑色披风，刚要转身忽地想起了什么，他从腰间口袋里取出绳索绑住了她的手腕，另一端系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拿走她的刀悄悄地回来卧下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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