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想他会问这样的问题,沈芝渐渐收起笑容,正襟危坐,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
温如吟也不着急,耐心地等待着。
半晌,沈芝道 :“指挥使,在那个世界,无论是弓箭还是刀剑,都不再被军队当作兵器使用,火铳亦不是,被大规模使用的武器,是枪与炮。”
“枪与炮?”
“并不是现在的长枪和鞭炮,”沈芝看出他的疑惑,道,“是逐渐演变出的新式武器。它们的攻击范围长达百里,千里甚至万里,绝非今天人力可比。”
温如吟倒吸一口凉气,问道:“在这里,有任何人造出来的可能性吗?无论是南国,北国还是柔兰?”
沈芝摇头:“它们百年内不会出现。”
温如吟这才放心下来。
见他如此,沈芝沉默片刻,突然问道:“指挥使只想问这些,不想问问其他的吗?比如那里到底是什么样,衣食住行,与南国是否有根本不同?思想制度,是否是另一番新景象?”
“一个王朝的新兴必然建立在另一个王朝的朽败之上。”温如吟平静道, “其中因果道理我十分清楚,除了我,那些朝堂上的大臣,坐在高位的太后陛下也很清楚,可清楚又有什么用,每个人都清楚,这艘船,绝不能在自己身居高位的时候沉没。”
“若是有朝一日,这艘船必须沉没,指挥使该如何抉择?”
“我不会告诉你答案,我只会告诉你,绝无此种可能。”
……
抚州的冬日虽并不似雁京那般寒冷,但气氛却格外肃杀。朝廷除了派来的兵马支援城中重建,还派来一批官员调查梁惟私自练兵之事,兴师动众之势如同查大案一般。
连温如吟都觉得有些夸张,同时也觉得梁惟以后的路不好走,想来是朝中有人见他形势大好,已经开始忌惮了。
如此情形,萧询自然不方便露面,只能晚上过来陪他说话。梁惟被困漩涡自然不能随意走动,一月来都没怎么出现。温如吟这下过了段清静日子,除了有几日官员寻他问话,除此之外再无事发生。
既然清闲,温如吟便召集人手,开始查萧询同他说的那些事情。虽然抚州的锦衣卫损失惨重,好在叶行及时增派了几位做事牢靠的人过来,便于他行事。
很多事情明面上不好查,温如吟只能动用情报网,折腾了数十日,一份关联着来龙去脉的情报呈在他的面前。
灯火昏暗,他看完后脸色未变,只是披着衣袍,下了床,将纸烧尽,化作灰尘。
而又过了几日,关于梁惟的调查终于有了结果:通判曹定文私自募兵练兵,勾结东夷,里应外合,致使抚州陷入危难,以叛国之罪论处,择日斩首。
梁惟洗清嫌疑,和温如吟一起继续当着功臣,前来的官员宣了陛下旨意,等抚州重建完成,梁惟调任回京,升任翰林院从五品侍读学士。
从六品知州到从五品侍读,不过一品阶的距离,却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温如吟重伤初愈,披着厚重的黑袍进了梁惟的书房。
梁惟正在伏案批公文,见他前来,神色露出惊讶,问道:“外面风这么大,指挥使怎么过来了。”
“许久不见知州,特来贺你升迁之喜。”
梁惟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只是道:“多谢指挥使。听闻朝廷也赏了指挥使许多珍宝财物,陛下甚为关切你的身体,甚至叫人送来了亲笔信慰问。”
温如吟道:“陛下关心我,我身为臣子,自然是不胜感激。只是知州这一片光明坦途,为何脸色郁郁,似乎并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只是近来事务繁多,有些疲乏。”
“是因为事务繁多而疲乏,还是因为算计着怎么把曹定文推出去顶罪而疲乏?”
闻言,梁惟慢慢放下了笔,望向温如吟,语气淡淡道:“指挥使今日前来,是来向我兴师问罪的吗?”
温如吟整了整衣袍,平和道:“知州将事情安排的天衣无缝,何来有罪一说。曹定文本就是个小人,死不足惜,只是你不该为了自己的前程,算计整个抚州。”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起来。
梁惟站了起来,背身挑逗着一旁鸟笼里的鹦鹉,不说话。
“死了那么多人,你踩着他们的血肉回京做了皇帝身边的侍读学士。午夜梦回时,你不怕他们报复?报复你故意隐瞒东夷人行踪,纵容他们在城中水井下毒,致使抚州城破?”
“呵。”梁惟冷笑一声,“指挥使在这里冠冕堂皇地骂我,就觉得自己来时路清清白白,坦坦荡荡了吗?你手里过了多少条人命,手上又沾了多少血?”
见他如此模样,温如吟皱眉:“我从未否认过我做过的事。可梁惟,你明明可以不这样做,你的家世足以让你在官场上安稳一生,你的才华又足以支撑你平步青云,何须如此?何必如此?”
梁惟道:“指挥使会告发我吗?”
温如吟又道:“不会,不仅如此,我还要替你遮掩,毕竟你手里也有我的把柄,但至此以后,你我也不再合适来往了。你对不起这抚州百姓,趁你还在任,帮助他们好好重建此城吧。”
他披上衣袍,就要离开。
但就在他开门之际,一只手将他扯了回去。
温如吟反应不及,回头望去,只见梁惟目光满含压抑与疯狂,直逼他的双眼。
“我宁愿你去告发我,也不愿你和我这样冠冕堂皇地说话。”
梁惟抬高了音量,一时间竟然唬住了温如吟,叫他不知作何反应。
梁惟只觉得自己脑袋那根名为理智的弦断了,他抓住温如吟的肩膀,再也冷静不下来: “我苦心经营这一切,难得只能换来你的一句不再来往吗?若是如此,我还与你装什么清风明月,知心好友?”
温如吟皱眉:“梁惟,你这话什么意思— —”
话未说完,他便被梁惟揽进怀中。
梁惟几乎要将银牙咬碎,贴在他耳边一字一句道:“能有什么意思?指挥使,下官心悦你久矣啊。”
温如吟一把将他推开,怒目而视道:“你疯了。”
“我早就疯了。”梁惟喃喃道,“从我见你第一面起我就疯了,他们说你是恶犬走狗,可明明是你受着伤,还愿意将大夫让于我生病的母亲,又数次宽慰我。为了离你更近,我不惜放弃父亲给我安排好的仕途,愿意在这抚州受曹定文的为难,只为等待机会建功立业,与你并肩一处。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我不惜赌上全城人的性命,甚至赌上我亲妹妹的命。”
说完他又苦笑:“可是我做的一切你都看不到,你只愿意让萧询站在你身边,他可是北国奸细,与你天生对立,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又往前走了数步,温如吟却冷着脸,举起袖中暗箭指着他。
梁惟僵住了,似乎是难以置信。
温如吟面无表情道:“梁知州,梁公子,你实在太天真了,我愿意将大夫让给你母亲,不是出于什么拙劣的善心,而是因为你母亲是工部尚书的夫人,我数次宽慰于你,也只是因为你是工部尚书的儿子,前途大好的新科进士。除此之外,我对你,别无想法。”
“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君子如是,小人亦如是,我对你有谋利的私心,但没曾想让你生出这么大的误会。梁公子,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好,你放下吧,愿将来你能觅得良缘,届时我会备上厚礼,聊表心意。”
闻言,梁惟脸色近乎惨白。
“温如吟,你闭嘴……”
“我是该闭嘴了,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
温如吟见他如此,冷着脸出了门,只给他留下一个匆忙离去的背影。
不知往前走了多久,温如吟才惊觉自己怎么在园子里打转,天色渐晚,温度低了下来,凉风吹过他的脸庞。
他站在假山石旁,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好巧不巧,萧询提着一盏灯从侧门走了出来,见他站在那里,关切道 :“我就说你去了哪,四处找你都找不到。”
他上前拉住温如吟的袖子,柔声道:“回去吧。”
温如吟却抬眼,望向他,一本正经道:“萧询,我这人,当真值得喜欢吗?”
萧询动作一顿,随后若无其事道 : “自然是值得喜欢的,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温如吟摇头,“只不过是又辜负了一份心意罢了。不过我此生辜负过许多人,他那一份又算什么呢?恨我就恨我吧。”
萧询道:“看来指挥使是有感而发。想来那人言辞情真意切,格外动人心弦。”
温如吟却道:“你有什么可笑的?难道你没有为我奉上一颗真心?若是我辜负抛弃了你,你难道不会恨我?还是说,你对我的情谊,都是假的?”
“我这颗心,给别人,别人也不乐意要,还是指挥使替我好好收着吧。他日若是有用武之地,于我而言还是一桩好事。”
“你还真是活得通透。”
“都死过几回的人了,还有什么不通透的呢?”
温如吟不免失笑。
有时想来,纵然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或狡诈或聪慧或坦荡或桀骜,有的人成了朋友,有的人成了敌人,但从未有一个像萧询这般,不知他究竟是敌是友,又看不清他到底真情几分假意几分,偏偏还忍不住沉溺于他,关切于他,像中了毒一般。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赌气似地抢过萧询手里的灯笼,上去领先几步,道:“跟上吧,萧廷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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