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出去,杖毙!”
承琊侯萧景和面色铁青,冰冷的五个字如同丧钟,在跪了一地的账房和管事头顶敲响。
被两名如狼似虎的家丁拖行的,是厨房负责采买的一个小管事,他已吓得涕泪横流,不住地磕头哭喊:“侯爷饶命!侯爷饶命啊!小的冤枉——!”
院中鸦雀无声,只剩下躯体被拖行过青石地面的摩擦声,和那绝望的哀嚎渐渐远去,所有人大气不敢出,恨不得将头埋进地砖里,府里谁不知道,侯爷近来因一笔对不上号的巨额账目心头火起,正在彻查,这时候撞上枪口,就是死路一条。
沈清澜将最后一件湿透的粗布衣裳拧干,费力地挂上院中那根摇摇欲坠的晾衣绳,初春的井水依旧冰冷刺骨,她的一双手冻得通红,指尖微微麻木,这具身体太过瘦弱,与她前世那个可以连续工作七十二小时的精算师躯体相比,简直不堪一击。
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成为承琊侯府最低等的粗使丫鬟,已经一个月了,原主的记忆零零碎碎,只知家道中落,被亲人发卖,一个月以来,她从最初的震惊到如今的麻木,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制在了这副看似逆来顺受的躯壳之下,但她的大脑从未停止运转。
生存,是当前唯一的要务。
“听说了吗?前头账房闹翻天了!”一个同样在浆洗的婆子压低声音,对旁边的人说道,“侯爷发了好大的火,说账上亏空了一大笔银子,王管家和几位账房先生都在里头挨训呢!”
“可不是,我方才送水过去,隔着门都听见侯爷摔茶盏的声音了,吓死个人呐。”另一个婆子咂舌道,“说是库里等着支银子采买,结果账面做得漂亮,银子却对不上数哩。”
沈清澜手下动作未停,耳朵却微微一动。账目亏空?
这一个月以来,她借着清扫院落、浆洗衣物的机会,并非只是埋头苦干,她听得最多的是各房丫鬟婆子们的闲言碎语,看得最多是她们丢弃的、写满了乱七八糟数字的废账页,职业本能让她在脑海中,默默为这座辉煌的承琊侯府搭建起了一个初步的财务模型。
她原本只想默默收集信息,为自己寻找一条或许能脱离眼下困境的出路,并未打算立刻介入,
但此刻,似乎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了。
“唉,这差事怕是难办了。”先前的婆子叹气,“听说侯爷限期三日,若再理不清,大家都倒霉哩。”
三日?沈清澜垂下眼帘,按照她模型的推演,这亏空绝非三日能理清的糊涂账,更像是有人利用陈旧的总账记账法,在其中做了精巧的嵌套,核心问题,很可能出在重复列支和几个关联交易频繁的“影子”供应商上,她深知风险与机遇并存,指出漏洞,可能会引来注意,也可能会引火烧身,继续沉默,或许安全,但不知何时才能挣脱这泥潭。
沈清澜深吸一口起,最终,一个念头占据了上风,她需要这块敲门砖,哪怕这块砖可能烫手。
下定决心后,她端起后院早已备好,晾得微温的茶水——这是准备给守在账房外的小厮们的,步伐沉稳地走向了前院。
账房外的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几个小厮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里面源源传来还未停歇的争吵。“侯爷。” 账房先生抖着声音,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或许是....是哪里记错了,容小人再……”
“记错?” 萧景和含怒道,“三千两银子,你一句记错就想糊弄过去?我看你们是打量我萧景和好欺!偌大个侯府,养着你们,连个明白账都算不出来?!一群废物。”
就在这时沈清澜端着茶盘走近,在将茶水递给一个小厮时,她像是被侯爷的怒斥惊吓到,手微微一抖,茶盏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引得门口几人都看了过来。
她适时地抬起苍白的小脸,眼神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对着一个离她最近的账房学徒方向,用不大不小,却足以让门内人听清的音量,怯生生地“提醒”道:“先、先生,奴婢之前偶然瞧见,三月采买建材的条目,好像...在四月修缮花园的账下,也出现了一模一样的一笔?还有那个'兴隆木行',它供的椽木价钱,好像比东市“陈记'的贵了三成,可“陈记’的名字,奴婢好像从没在账上见过.…..”
声音不大,却像一滴冷水滴入了滚油锅。
门内,萧景和的声音戛然而止。
门外,所有小厮、包括那个被“提醒”的学徒,都惊愕地看向那身形单薄,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粗使丫鬟。
萧景和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钉在她身上:“你说什么?进来说话!”
沈清澜似乎再次被这声厉喝吓到了,肩膀微微一缩,她小步挪进书房,头垂得更低了。
“把你刚才的话,清清楚楚地再说一遍。若有半句虚言……”萧景和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威胁不言而喻。
“奴...奴婢之前负责清扫院落,偶尔会见到一些废弃的账页,奴婢愚钝,只是觉得有些数字看着奇怪,方才在门外,听候爷忧心账目,奴婢便想起....三月'建材采买’项下,有一笔八百两的橡木支出,记录来自'兴隆木行’。”
她顿了顿,感受到几道锐利的目光钉在自己身上,继续道:“但奴婢依稀记得,在四月‘园圃修缮'的废页上,也见过一笔八百两的椽木支出,供货商同样是兴隆木行’,同一批椽木,似乎被计入了两次。”
账房先生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急声反驳:“胡说!账目分明,岂容你一个贱婢信口雌黄!定是你看错了!”
沈清澜没有看他,依旧对着萧景和:“此外,奴婢虽不懂行情,但也听浆洗房的妈妈们闲聊时提过,东市‘陈记’的木料是出了名的价廉物美,奴婢好奇,翻看过近一年的废页,却从未见过‘陈记’之名,而‘兴隆木行’所供同类木料,价格均比市价高出三到五成。奴婢觉得有些不解。”
她的话条理清晰,点出的问题直指核心——重复列支和虚高报价,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看错”能解释的了。
萧景和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他掌管偌大侯府,并非对账务一窍不通,只是以往信任老人,未曾深究,如今被这丫鬟点破,他立刻意识到其中的猫腻。
“你看的是废弃账页?”他捕捉到一个关键。
“是。多是演算草稿,或沾染污渍准备丢弃的。”沈清澜回答。这是她为自己留下的退路——信息源自府内公开废弃物,并非她窃取机密。
萧景和沉默片刻,忽然指向地面:“你既看出问题,可能理清?”
机会来了。
沈清澜顿了顿,没有犹豫道:“请侯爷允...奴婢借用地面与树枝。”
萧景和微微颔首。
沈清澜起身,捡起一些掉落的树枝,在光洁的青石板地面上画了起来,她没有写复杂的文字,而是用简洁的符号和线条,勾勒出几条主要的资金流向。
“侯爷请看,这是府内公账。”她画了一个圈,“支出主要流向几个方面:人员月例、日常采买、人情往来、府邸修缮……”
她一边说,一边用树枝标注,动作流畅,不见丝毫迟滞。
“问题主要出在...‘日常采买’与‘府邸修缮’这两项,二者之间存在大量重叠供应商,且交易频繁。”她的树枝在代表这两个项目的线条之间点了点,“奴婢假设,有人利用总账记账法项目分离、不易交叉核对的弊端,将同一笔支出在不同项目下重复记录,甚至……虚构不存在的交易,通过这几个固定的供应商,”她的树枝重重地点在“兴隆木行”等几个她记下的名字符号上,“将侯府的银子,源源不断地套取出去。”
她的怯懦地话语,娓娓道述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实,但听在在场众人耳中,却不亚于一道惊雷!
账房先生脸色煞白,指着她,手指颤抖:“你、你血口喷人!”
沈清澜依旧没有看向他,只对着侯爷,继续用树枝在地面上演算:“要验证奴婢所言,不难。”
“第一,立即封存所有账册,分开管家与几位账房先生,分别询问关于这几笔重复支出和‘兴隆木行’等供应商的细节,核对口供。”
“第二,派人暗中查访‘兴隆木行’等商户,核实其规模、经营状况以及与侯府交易的真实性。”“第三,奴婢可献上一种名为‘复式记账’的新法,每一笔收支,皆同时记录来源与去向,借贷平衡,任何篡改或重复,都会立刻导致账目不平,无法掩盖。”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侯爷:“如此一来,漏洞在何处,何人牵涉其中,一目了然。”
整个账房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粗使丫鬟展现出的惊人洞察力、清晰的逻辑震慑住了,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奴婢能有的能力!
萧景和压下眼底的震惊,随即盯着沈清澜,一字一句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在何处当差?”
“奴婢叫清澜,在....在后院是做杂事的丫鬟。” 她依旧是一副受惊小兔的模样,但萧景和是何等人物,他敏锐地捕捉到,在那惶恐之下,是一双异常清澈、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眼睛,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粗使丫鬟该有的眼神。
“丫鬟..” 萧景和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眼神复杂,一个最低等的粗使丫鬟,竟有如此的算术能力,此女,怕是绝非池中物,在府中为奴,是明珠蒙尘,也可能是养虎为患。
他挥了挥手,示意其他战战兢兢的账房和管事都退下,书房里只剩下他和这个叫清澜的丫鬟。
“你懂看账?” 萧景和问。
沈清澜轻轻摇头,又赶紧点头,语无伦次般:“奴婢...奴婢不识字。只是小时候听爹爹摆弄过几个数字,记得些模样。那、那账本上....”
不识字?记得些数字模样?萧景和是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
他沉默地看着她,空气仿佛凝固了,沈清澜能感受到那目光如同实质,在她身上每一寸扫描,试图找出破绽。
良久,萧景和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很好。清澜是吧?从今日起,你不用再去后院做杂活了。”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就留在我书房外间,帮着我‘看看’这些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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