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吏部针对杂流吏员的考校在即。
化名为沈砚的沈清澜,此刻一身半旧青衫,混在等待入场的考生中,她低着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内心飞速盘算,这一个月以来,她恶补的古代官话、礼仪和公文格式,她将“沈砚”这个角色揣摩了无数遍。
进入考场,肃穆的气氛让人窒息,几名户部官员端坐上首,面无表情,考题发下,珠算、账目核对、公文抄录,沈清澜扫了一眼,心里稍稍定了些,还算简单,她心知既要出头,又不能出头,刻意控制着速度,字体模仿着少年的稚拙,计算过程也写得“循规蹈矩”,只在最后一道关于粮仓周转的题目上,用了更清晰的表格法,略微显露了一丝不同。
考试过半,考场内只剩下算珠碰撞和纸笔摩擦的沙沙声,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压抑的宁静,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像带着一种冰冷的秩序感,让原本端坐的几位官员,几乎同时神色微变,腰背不自觉挺直了些,目光敬畏地向门口投去。
沈清澜也感觉到了这微妙的变化,她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瞥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抹玄色衣角,随即,一个高大的身影迈入门槛,目光只是淡淡扫过考场内的众生,此人并未穿着官袍,只一身玄色常服,腰间束着同色腰带,唯一的配饰是悬在一旁的绣春刀,刀鞘古朴,却无端散发着血腥气,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扫视过来时整个考场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让现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一股无形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压力。
沈清澜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她没见过他,但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很危险,和她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他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冷酷和权威。
主考官连忙起身,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陆指挥使,您怎么亲自过来了?可是有何吩咐?”
陆听舟并未看那考官,目光依旧在考场内缓缓移动,最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那位因为他的到来而显得格外紧张的主事身上停顿了一瞬,而那主事,方才正好巡视过沈清澜的考案。
“无事。”他开口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路过,看看。”仿佛真的只是看看,随即转身,便消失了。
沈清澜捏着笔的手指微微发凉,那道目光是巧合吗?承琊侯打点过的身份,不该有破绽的才对,她强迫自己冷静,继续答卷。
三日后放榜,“沈砚”之名高悬乙等次席,这是个足以让她进入户部核心部门,却又不会过于扎眼的成绩,一切恰到好处,正当她准备按照流程等待分配时,一名小吏径直找到她:“你便是沈砚?金部曹度支司的崔主事要见你。”
金部度支司是户部真正的核心业务部门,沈清澜心头凛然她终于要踏入这户部了,定了定神,跟上小吏。
金部衙署比她想象的更为繁忙,算盘声、书吏奔走声、官员低语声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墨香与一种紧绷的秩序感。
沈清澜被引到曹郎中的值房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一抬眼,心就沉了下去——崔主事下首的位置上,正是那个不久前,才在考场惊鸿一瞥的玄色身影,他怎么会在这儿?!
她赶紧低头行礼:“学生沈砚,拜见曹大人。”顿了顿,含糊道,“见过大人。”
崔主事从一堆账册中抬起头,拿起旁边一张纸,开门见山道:这‘表格’是你画的?”这正是沈清澜考校时的那张草稿。
“回大人,是学生所画。”沈清澜模仿着男子声线,恭敬回答,曹弘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在她过于清秀苍白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开口道:“你最后那道题,解法颇为新颖,“何处学来的?可是家学渊源?”
这个问题在沈清澜早有准备的预设里,“回大人,学生家道中落,父母早逝,那道题是自己胡乱想的,觉得将同类项归置一处,看起来清楚些,不易出错,并未系统学过算学,只是...只是自幼对数字敏感,喜欢自己琢磨些笨办法,让大人见笑了。”
“笨办法?”曹弘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在判断话语的真伪,随即从案头抽出一份卷宗,这是去岁江南东道部分州府的夏税数目,你看看,能看出什么?不用算盘,直接说。”他将一页写满了密密麻麻数字的纸递了过来。
沈清澜接过纸,垂眼默算,屋里很静,她能感觉到另一个人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片刻后道:“回大人,据纸上数目初步看,去岁江南东道所列七州夏税,实征总额比定额短少约一成半。其中,湖、杭二州短少尤甚,均超过两成。而短少部分,多集中在丝绢与茶税上。反之,田赋入库近乎足额,杂项则略有超出。”
曹弘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么快?而且精准地指出了地域和税种的问题!他身体微微前倾:“为何丝绢茶税短少这么多?”继续追问。
沈清澜斟酌着用词:“学生不敢妄断。仅从数字看,丝绢与茶税,易受年成、市价波动影响,亦或……在征收、转运环节损耗较大。而田赋关乎根基,历来征收最严,故而入库最足。” 她点到即止,绝不涉及任何具体的贪腐指控,只从客观可能性分析。
曹弘微微颔首,目光中多了几分欣赏。不骄不躁,分析有理有据,且懂得分寸。
一直沉默的陆听舟,忽然轻轻放下了茶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场上人的目光下意识地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他抬眼,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沈清澜脸上,只是那眼神没什么温度,“你看数字,只能看出这些?”他开口,声音平淡,“譬如,为何是湖、杭二州?为何同期,此二州的官仓俸米支出,账面却增加了半成?”
沈清澜后背瞬间冒出冷汗,他说的数据根本不在纸上。而且,他将夏税短少与官仓俸米支出增加联系起来……这背后的暗示,令人不寒而栗!这已不仅仅是税赋征收的问题,可能涉及到更深的、官仓与税赋之间的灰色勾连。
她稳住声音:“学生不知官仓支出,但若真如大人所说……或许地方有特殊情由需额外支用?又或者,账目归类时有偏差?”
清澜心脏狂跳,大脑飞速运转,她不能表现出知道更多,但也不能显得太无知。她强迫自己冷静,迎上他的目光。。
“学生....学生不知官仓支出数据。若如大人所言,同期俸米支出增加..或许...或许地方有特殊情由,需额外支用?又或者...”她顿了顿,像是鼓起勇气,“又或者,账目记录之时,归类有所偏差?”她将问题引向技术性的“可能”,绝不沾染实质性的指控。
陆听舟盯着她,目光像能穿透人心:“反应尚可。”
四个字,听不出是褒是贬。
他不再看她,转而对着曹弘淡淡道:“曹大人,金部既然得了人才,便好好用着。漕运那边压着的旧账,也该清一清了。”
曹弘连忙躬身:“下官明白,有劳指挥使费心。”
直到那脚步声远去,沈清澜才感觉自己重新获得了呼吸的能力,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与这样的人交谈,每一句都像一把软刀子,试图挑开她的皮下的伪装。
曹弘也松了口气,看向沈清澜的目光更加不同,能被陆指挥使亲自“考校”一句“反应尚可”的新人,可是凤毛麟角。
“沈砚,”曹弘语气和缓了许多,“你不错。从明日起,你便来金部报到,暂充书吏,先跟着主事整理漕运历年账册。那里积压甚多,你既对数字敏锐,便好好下番功夫。”
漕运账册!又是漕运?这显然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否则也不会积压至今,沈清澜明白,这是机遇,也是巨大的挑战。她躬身应道:“是,学生定当尽心竭力,不负大人期望。”
而与此同时,离开户部衙门的陆听舟,翻身上马,对身旁跟随的锦衣卫千户淡淡吩咐了一句:
“去查查那个沈砚,承琊侯府举荐,身世...太干净了。”
第二天,沈清澜早早到了金部档案房。主事姓王,是个面色疲惫的中年人,指着墙角堆成小山的账册:“那些都是,先按年份和漕运段整理出来。核对清楚,有问题的单独标记。”
她应了声,搬了最上面一册翻开。灰尘扑面而来,账目记得混乱不堪,数字潦草,还有大量涂改。
旁边一个老书吏斜眼看她:“新来的?劝你别太较真,这些都是烂账,对不完的。”
沈清澜微笑没说话,默默开始整理。她速度很快,眼睛扫过页面,大脑自动分类校验,不到半天,她面前已整齐摞好按年份和河段分好的册子,还单独放了一小叠用纸条标记出明显问题的。
王主事过来查看时愣了:“你...这就整理好了?”
“只是初步分了下类。学生发现几处问题,”她抽出标记的那叠,“这三册同一年的漕粮数目,不同月份记载的船耗比例波动异常,不合常理。还有这三册,押运官兵津贴发放记录与人员名册对不上,有重复支取嫌疑。”
王主事接过翻看,越看越惊:“你半天就看完了这么多?还找出这些?”
“学生只是记性尚可,对数字敏感些。”
“岂止是敏感?”王主事喃喃,看她的眼神彻底变了,“你继续,重点核查这几处!”
傍晚散值时,王主事特意走过来,压低声音:“沈砚,你是有真本事的。不过漕运这摊水浑,有些事,心里有数就行,别太冒头。”
沈清澜明白这是好意:“谢主事提点,学生明白。”
她走出户部衙门,夕阳余晖落在身上,她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不远处的街角,一个寻常打扮的汉子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转身没入人群,朝着锦衣卫衙门方向快步走去。
接下来的日子,沈清澜彻底扎进了漕运账册的海洋里。
金部档案房几乎成了她的第二个住处。她不再满足于王主事最初指派的整理工作,而是主动将所有积压的漕运账册,按照年份、漕运段、物资种类进行了彻底的交叉索引。这个过程繁琐至极,其他书吏看了都摇头,私下说她是个“算痴”。
但她乐在其中,这些杂乱无章的陈年旧账,在她脑中逐渐构建起一个庞大而模糊的模型,她不需要完全理解每条账目背后的官场规则和人情世故,她只需要找到数字之间违背逻辑的关联。
“王主事,”这日午后,她抱着一摞标记好的册子找到正准备歇口气的王勤,“学生核对嘉宁十三至十五年,两淮盐课兑入漕运的折银记录,发现三年来总计有近五万两的折色银,账面记录是拨付给了沿途七个卫所,充作漕船护卫饷银。”
王勤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嗯,这流程没错。漕运护卫,历来由沿途卫所抽调兵丁,户部拨付饷银。”
“流程是没错,”沈清澜将册子摊开,指着几处用炭条圈出的地方,“但学生比对了这七个卫所同期向兵部申领常规军饷的册档副本,发现其中有三个卫所,在申领军饷时,兵员数额远超他们报给户部、用于计算漕运护卫饷银的兵员数。差额...不小。”
王勤喝茶的动作顿住了,他放下茶杯,接过册子仔细看起来,眉头越皱越紧:“你的意思是....他们虚报了护卫兵员,多吃了空饷?”
“学生不敢断言,”沈清澜语气平稳,“只是数字对不上。而且,这多出的兵员数额,恰好与他们报给兵部的、负责地方守备的兵员数有部分重叠,若按最保守的估算,仅这三个卫所,三年下来,多支取的漕运护卫银也在八千两以上。”
王勤倒吸一口凉气,八千两!这还只是三个卫所,三年!若是所有涉及漕运护卫的卫所都...
他看着沈清澜,眼神复杂,这少年来了不到半月,挖出来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骇人,这些账目积压多年,不是没人看过,但谁能像他这样,不但能快速梳理混乱的原始数据,还能想到去调阅兵部的档案进行交叉验证?
“沈砚啊,”王勤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告诫,“你很了不起。但这事,牵扯到卫所,已非单纯的账目问题,而是涉及军饷、涉及兵部...水深得很哪。”
“学生明白,”沈清澜从善如流,“学生只负责厘清账目数字,将疑点呈报。如何处置,自有上官决断。”
王勤看着她清澈却不见底的眼睛,心里叹了口气。这少年,太清醒,也太懂得分寸。他挥挥手:“行了,这些册子先放我这。你继续吧,漕粮损耗那块,似乎也有些不清不楚。”
“是。”沈清澜转身回到自己的角落,面色平静。
她当然知道水深,但她更知道,不把这水搅浑,如何能摸到大鱼?又如何能体现出她这个“孤臣”不可或缺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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