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第一个周末,市博物馆的古籍展闹哄哄的。沈砚舟站在玻璃展柜前,指尖隔着一层冰凉的玻璃,轻轻抚过展柜里那册《茶经补注》的封面——米黄色的桑皮纸微微泛着旧痕,边角被岁月磨得圆润,正是他和陆野在县城图书馆用老式印刷机印出的那版,后来被省古籍修复中心的老专家看中,辗转送到了这次展览上。
“沈先生?”一个略带迟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砚舟回头,看见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戴着副金丝眼镜,正拄着拐杖打量他,镜片后的眼睛里带着点探究。“您是?”
“我是周明远,”老者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前几年在省图见过你修复的《金石录》残卷,当时就觉得你这手‘补纸’的功夫,有股子静气。”
沈砚舟愣了愣,随即想起这位周教授——国内古籍修复界的泰斗,据说年轻时曾跟着潘天寿先生学过字画,后来转而研究古籍修复,一手“金镶玉”的装裱技术出神入化。他赶紧欠了欠身:“周教授您好,久仰大名。”
“别叫教授,叫我周老就行。”周明远摆了摆手,视线落回展柜里的《茶经补注》,“这册补注我看了三天了,尤其是后面补辑的那几页,铅字的墨色不均,却透着股子认真劲儿,倒比机器印的多了几分人气。”他转头看沈砚舟,“是你印的?”
沈砚舟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槐木“安”字牌——是陆野早上塞给他的,说“去人多的地方,带着这个踏实”。“去年在县城图书馆,用一台民国的铅字印刷机印的,技术不太好,让您见笑了。”
“哪里的话。”周明远摇摇头,指着补注里“山泉水煎茶”那段批注,“你看这里的补笔,和我师门藏的那册《茶经续考》里的批注能对上,连‘火候过则苦,欠则生’这几句的笔锋都像,可见你下了功夫考证。”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了点感慨,“现在的年轻人,肯花三个月时间蹲在仓库里比对残卷的,不多了。”
沈砚舟的脸微微发烫。他想起那些在仓库里度过的夜晚:陆野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要么帮他裁桑皮纸,要么拿着块砂纸打磨梨木(说是要做个能镇住纸页的镇纸),仓库的灯昏黄如豆,映着木架上堆叠的古籍和两人偶尔碰到一起的手,墨香混着艾草的味道,成了那段日子里最安稳的背景音。
“是有人帮我。”他轻声说,眼角的余光瞥见展厅入口处,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的身影正踮着脚往这边张望,军绿色的背包鼓鼓囊囊的,像塞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那是你朋友?”周明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了,“看他手里拎着的展架,倒像个贴心的‘搬运工’。”
沈砚舟的耳尖红了,刚想解释,陆野已经大步流星地跑过来,手里还抱着个用帆布包着的长条形物件,额角沁着薄汗,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没迟到吧?”他喘着气问,视线在沈砚舟和周明远之间打了个转,“这位是?”
“这是周老,古籍修复界的前辈。”沈砚舟介绍道,又对周明远说,“这是陆野,帮我……帮我搬东西的。”
陆野赶紧站直了,像在队里汇报工作似的:“周老好!我叫陆野,是消防队的。”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话有点突兀,又补充道,“我帮沈先生扛过樟木盒,还帮他晒过古籍。”
周明远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了,指着他怀里的帆布包:“这里面是什么?看着挺沉。”
陆野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解开帆布扣,露出里面的东西——是块半米长的梨木,被打磨得光滑温润,上面用烙铁烫着一行字:“茶烟琴韵书声”,旁边还烫了朵小小的槐花,正是沈砚舟常绣在书签上的那种。
“我给沈先生做的镇纸,”他献宝似的把梨木递到沈砚舟面前,“王木匠说梨木密度大,压纸稳,你看这烫花,比上次那个书签好看吧?”
沈砚舟接过镇纸,指尖触到烙铁烫过的痕迹,还带着点木头本身的温热。他记得陆野为了烫这行字,在仓库里练了整整三个晚上,烧坏了三块废木料,手上被烙铁烫出的水泡刚结痂,此刻还能看到淡淡的印子。
“好看。”他轻声说,把镇纸抱在怀里,像抱着块稀世的宝玉。
周明远看着这一幕,捋着胡子笑了:“修复古籍讲究‘相契’,纸与墨要契,人与书要契,你们俩……倒比这古籍还相契。”他指着展柜里的《茶经补注》,“这册补注能展出,不光是因为补得好,更因为里面有股子‘人气’——是两个人一起琢磨、一起印出来的温度,机器印不出来的。”
陆野没太听懂“相契”是什么意思,却从周明远的语气里听出了赞许,挠着头嘿嘿笑:“只要沈先生能用得上,我以后还能做书架、做笔搁,啥都行。”
展厅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穿着校服的学生趴在展柜前记笔记,有白发苍苍的老者对着古籍喃喃自语,还有年轻的情侣举着相机拍照,闪光灯在玻璃展柜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沈砚舟看着眼前的热闹,突然觉得,那些曾经只在仓库里安静躺着的古籍,此刻像是活了过来,在不同的人眼前,诉说着跨越时光的故事。
“去那边看看?”陆野指着不远处的“活字印刷体验区”,那里围了一群孩子,正叽叽喳喳地用木活字拼字,“让你看看我的‘捡字’功夫,比在县城图书馆时强多了。”
沈砚舟笑着点头,跟在他身后往体验区走。陆野的脚步比平时慢了些,大概是怕走快了颠着他怀里的镇纸,时不时还回头看看,确认他跟上了才继续往前走,像只护着幼崽的老狗,笨拙却认真。
体验区的老师正拿着木活字给孩子们讲解:“这个‘茶’字,上面是草字头,中间是‘人’,下面是‘木’,意思是‘人在草木间’,这才是茶的真意……”
陆野突然碰了碰沈砚舟的胳膊,指着老师手里的“茶”字:“你看,跟我刻在镇纸上的一样!”他凑到沈砚舟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其实我偷偷练过这个字,就怕烫不好。”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沈砚舟的脸微微发烫,刚想说话,就见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个“安”字活字跑过来,仰着头问:“叔叔,这个字怎么读呀?”
陆野蹲下来,耐心地教她:“这是‘平安’的‘安’,你看,上面是宝盖头,像个房子,下面是‘女’字,意思是有房子住,有家人在,就是平安。”他顿了顿,看了沈砚舟一眼,补充道,“两个人在一起,才是最平安的。”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举着活字跑回了妈妈身边。沈砚舟看着陆野被阳光照亮的侧脸,突然想起在县城医院,他在手术同意书上写下“家属:沈砚舟”时的心情——那时只觉得笔重得像灌了铅,此刻却明白,所谓“家属”,所谓“平安”,不过是想和眼前这个人,把日子过成“安”字的模样:有遮风挡雨的屋檐,有彼此牵挂的温度。
周明远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本线装的《书林清话》,递到沈砚舟面前:“送你了,里面讲了不少古代刻书的故事,或许对你有用。”他又看了看陆野,“小伙子,修复古籍不光靠手艺,更靠心劲,你这股子认真劲儿,比什么都金贵。”
陆野的脸一下子红了,挠着头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
离开展厅时,夕阳正透过博物馆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光洁的地板上。陆野突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掏出个小本子,塞到沈砚舟手里:“给你的。”
是个封面印着消防斧图案的笔记本,里面画满了歪歪扭扭的草图——有古籍修复的步骤分解,有铅字印刷机的齿轮结构,还有几页画着沈砚舟补书时的样子,虽然线条简单,却把他低头时的认真劲儿画得活灵活现。
“我怕你忘了步骤,”陆野的声音有点不自然,“就照着书和你平时的样子画了画,画得不好……”
沈砚舟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用红笔画了个大大的笑脸,旁边写着一行字:“沈先生补书时,要记得休息眼睛。”字迹歪歪扭扭的,却像颗小小的太阳,烫得他心口发暖。
“画得很好。”他把笔记本放进随身的布袋里,和周老送的《书林清话》放在一起,“比博物馆里的画还好看。”
陆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被点燃的星火,拉着他往博物馆外走:“那咱们去吃糖醋排骨吧?你上次说想吃巷口那家的,去晚了就没了。”
暮色渐浓,博物馆门口的石狮子被夕阳染成了金色。沈砚舟看着陆野兴冲冲的背影,怀里的梨木镇纸还带着温度,口袋里的槐木牌硌着掌心,突然觉得,最好的展品从来不是玻璃柜里的古籍,而是身边这个人——他会为你烫一块镇纸,会为你画一本草图,会把你的喜好记在心里,把那些说不出口的牵挂,都藏在墨香和木屑香里,酿成岁月里最醇厚的酒。
巷口的糖醋排骨果然快卖完了,陆野抢着付了钱,把装着排骨的油纸包往沈砚舟手里塞:“快吃,热乎的。”
沈砚舟捏着油纸包,看着他被油星溅到的袖口——是上次帮他搬樟木盒时蹭的,洗了好几次都没洗掉,却像个温暖的印记。排骨的甜香混着古籍的墨香在鼻尖萦绕,他突然想起周老说的“相契”——或许人和人之间的默契,就像纸与墨的相遇,不必刻意,却能在岁月里晕出最温柔的痕。
陆野见他不吃,自己先拿起一块塞进嘴里,烫得直哈气,却笑得像个孩子。“你看,”他含糊地说,“这排骨跟你的补注一样,得趁热吃才香。”
沈砚舟笑着点头,也拿起一块放进嘴里。糖醋的酸甜在舌尖炸开,暖得从喉咙一直到心里。远处的路灯亮了,把两人的影子拉得更长,像两条缠绕在一起的线,在墨香与烟火气里,慢慢织成了往后的日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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