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的南方总下冷雨,细得像棉线,缠缠绵绵地把天空缝成块湿漉漉的灰布。苏清颜把打印店的旧台灯搬到阁楼,晚上就着光整理孩子们的画稿。每张画纸都带着铅笔的涩味,混着阁楼里的霉气,倒成了她熟悉的安神香。
最底下压着张揉皱的画,是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画的。粉色飞鱼的翅膀上沾着块褐色的污渍,像滴没擦干净的眼泪。旁边用红蜡笔写着行小字:“爸爸说,妈妈去很远的地方看云了。”
苏清颜的指尖抚过那行字,忽然想起沈知珩寄来的那支“云玉”簪。玉里的棉絮在冷光下泛着淡淡的白,真像天上的云落进了石头里。她从木箱里翻出木盒,打开时,锁扣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谁在耳边叹了口气。
玉簪的银镶边生了层薄锈,擦在指尖有点涩。她把簪子插在鬓角,对着蒙尘的镜子看——镜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发间的玉簪垂着墨玉坠子,一晃就碰着锁骨,凉得像冰。
“真丑。”她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模样。
楼下传来房东阿姨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清颜,有你的信,北方寄来的。”
苏清颜捏着信封下楼时,指腹触到邮票上的白玉兰。是北方的玉兰,花瓣厚实,不像南方的纤薄,倒像沈知珩这个人,看着冷硬,内里却藏着点笨拙的软。
信封里没信纸,只有片干枯的玉兰花瓣,边缘卷成了褐色,像被火烤过。花瓣背面用铅笔写着个日期,是她生日。
她忽然想起十八岁那年,沈知珩也是这样,在她画板里夹了片玉兰花瓣。那时的花瓣还带着露水的润,背面画着只歪歪扭扭的丑鸭子,和她小时候画的一模一样。
“姑娘,”房东阿姨端来碗姜汤,雾气模糊了眼镜片,“上次那个沈先生,又打电话来了。”
苏清颜捏着干枯的花瓣,指尖微微发颤:“您说我……还在忙。”
“唉。”阿姨叹了口气,“他说北方下大雪了,盛景大厦的玉兰树都裹上了草绳,怕冻坏了。”
草绳裹着玉兰树。这个画面在苏清颜眼前晃了晃,像幅褪色的水墨画。她想起旧平房院里的石榴树,母亲每年冬天都要裹上旧棉絮,说“树也怕冷,得穿件衣裳”。原来再坚硬的东西,也有需要被呵护的时候。
夜里的雨下得更紧了,打在窗台上,像谁在轻轻叩门。苏清颜把玉兰花瓣夹进父亲的日记里,夹在“知珩这孩子,看着冷,心倒热”那页。干枯的花瓣碰着泛黄的纸,发出细碎的响,像两段被时光隔开的对话,终于在这一刻相遇了。
她摸着日记上父亲有力的字迹,忽然想,父亲当年救沈知珩时,是不是也像这样,听着雨声,想着家里的红糖糕和女儿的画笔?而沈知珩守在结冰的河边,攥着父亲留下的帆布包时,又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在想,该怎么把这条用愧疚和牵挂织成的线,慢慢理清楚。
沈知珩的办公室总亮着灯,直到后半夜才会熄灭。
助理在咖啡机旁偷偷打哈欠,看着老板对着块碎玉发呆。玉雕工具散落一桌,最大的那块碎玉上刻了半截玉兰,花瓣的弧度总也不对,被刻刀划得坑坑洼洼,像张哭花的脸。
“沈总,林小姐来了。”秘书轻声敲门。
林薇薇穿着件驼色大衣,手里捧着盆白玉兰,花瓣上还沾着雪:“听说你在学这个,我找了盆好养活的品种。”
沈知珩没抬头,指尖的刻刀在碎玉上又划了道痕:“放在门口吧。”
“知珩,”林薇薇的声音软下来,带着点委屈,“你到底在等什么?苏清颜她……”
“我在等云散开。”他忽然开口,目光还停留在碎玉上,“玉雕师傅说,云玉里的棉絮,戴久了会散开的。”
林薇薇愣了愣,随即笑了,笑声里带着点涩:“你以前从不信这些的。”
他确实不信。以前他只信合同上的签字,信银行账户的数字,信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事。可遇到苏清颜后,他开始信玉里的云会走,信冬天的玉兰能开花,信有些伤口,只要慢慢等,总能长出新的皮肉。
林薇薇走的时候,把白玉兰留在了门口。沈知珩看着那盆花,忽然想起苏清颜画的稻田,绿色漫无边际,不像北方的冬,除了白就是灰。
他拿起手机,翻出那张偷偷拍的照片——苏清颜举着稻穗笑,阳光落在她发梢,像落了层金粉。照片的角落能看到片衣角,是他当时穿着的蓝布衫,沾着画画时蹭的颜料。
他给照片设成了屏保,每次开会时点亮手机,都像能闻到南方的稻花香。
开春的时候,苏清颜的咳嗽总不好。
医生说是风寒侵了肺,开了堆苦药,嘱咐她少碰冷水。她把药汤倒进打印店的废水桶时,老板娘盯着她的脸看:“清颜,你是不是瘦了?要不……回北方看看?听说那边的春天暖得快。”
北方的春天。苏清颜想起旧平房院里的石榴树,想起美术馆门口的玉兰,想起沈知珩办公室的雪松味。那些记忆裹着暖意,却也带着刺骨的寒,像杯加了冰的糖水,甜里藏着疼。
她没接话,只是把孩子们的画稿捆成捆,搬到画材铺去。老爷子蹲在门口筛颜料,看见她来,往旁边挪了挪:“来啦?刚收到个包裹,北方寄来的。”
包裹里是个陶瓮,封着红布,打开时飘出股甜香。是红糖糕,用糯米粉和红糖蒸的,块头不大,上面还印着朵歪歪扭扭的玉兰,像父亲当年蒸的样子。
“沈先生寄来的,”老爷子指着瓮底的纸条,“说他学了半年,总蒸不好,要么太硬,要么太粘。”
苏清颜拿起块红糖糕,指尖触到温热的糕体。咬了口,甜意顺着喉咙往下滑,却在胸口堵住了,像有什么东西梗着,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蒸红糖糕时,她总蹲在煤炉旁等,父亲就用筷子戳个洞,往里面灌蜂蜜,说“这样清颜就不会觉得苦了”。现在的红糖糕里没有蜂蜜,却带着点熟悉的甜,像有人把当年没说的话,都揉进了糯米粉里。
“他还说,”老爷子递过个小布包,“让你把这个戴上。”
布包里是个银制的小暖炉,只有掌心大,链子里串着颗小小的墨玉,和玉簪上的那块是一对。“说你总咳嗽,揣着能暖点。”老爷子叹着气,“这孩子,心思倒细。”
苏清颜把暖炉攥在手里,银链硌着掌心,有点疼,却也暖。她想起沈知珩的手,总带着点薄茧,是握画笔和刻刀磨出来的,碰她的时候却总是轻的,像怕碰碎了什么。
那天晚上,她把暖炉揣在怀里,躺在阁楼的木板床上。窗外的雨停了,月光透过斜顶的窗照进来,落在玻璃罐里的碎玉上,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
她摸出发间的玉簪,借着月光看玉里的棉絮。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些白乎乎的云絮,好像真的淡了点,像被风吹散了些。
“骗子。”她对着月光轻声说,眼泪却掉了下来,砸在墨玉坠子上,“哪有那么快。”
可心里某个角落,却悄悄松了点。像揣着的暖炉,热度慢慢渗出来,熨帖着那些被冷雨泡得发僵的地方。
沈知珩收到苏清颜的回信时,正在给玉兰树松绑。
草绳解开的瞬间,露出青灰色的枝干,有嫩芽偷偷从皮缝里钻出来,嫩得像玉。他展开信纸,上面只有幅画:片稻田,稻穗沉甸甸地弯着腰,天上飘着朵云,云下面画着条粉色的飞鱼,翅膀上沾着滴泪,却在笑。
画的角落有行小字,用铅笔写的,很轻:“云走得慢,你别急。”
沈知珩把信纸按在胸口,感觉那里像被暖炉熨过,烫烫的,却不疼。他抬头看着玉兰树的嫩芽,忽然想起苏清颜鬓角的玉簪,想起玉里慢慢散开的云絮。
原来有些等待,不是煎熬,是看着云一点点走,看着芽一点点长,看着那些碎了的光,慢慢重新聚起来。
他转身回办公室,拿起刻刀,对着那块坑坑洼洼的碎玉,慢慢雕琢。这次的花瓣弧度,好像对了点。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在碎玉上投下细长的光带,像一道道正在愈合的伤口。
而南方的阁楼里,苏清颜把那幅画贴在床头,和母亲的信、父亲的日记并排在一起。月光落在画上,飞鱼的翅膀闪着淡淡的光,像真的要从纸里飞出来,穿过稻田,穿过云层,飞向那个有玉兰树的北方。
她摸了摸怀里的暖炉,银链上的墨玉贴着心口,像颗小小的心,在慢慢跳动。玉簪上的云絮又淡了点,像谁对着玉吹了口气,催着云快点走。
或许真的不用急。她想。
等云散了,等芽绿了,等那些藏在玉里、藏在心里的光,都慢慢亮起来。总有一天,飞鱼会飞过稻田,云会飘到北方,而她和他,也能在某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把那些没说完的话,慢慢说清楚。
冷雨又开始下了,敲在窗台上,像首轻轻的歌。苏清颜把脸埋进母亲的羊毛毯里,闻着淡淡的羊毛味,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没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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