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白正抱着叶简简往外走,耳廓忽然捕捉到门外极轻的呼吸声。那气息又急又乱,像受惊的小兽,却偏透着股不肯退避的执拗。她脚步一顿,玄色衣袂无风自动,周身灵力骤然绷紧如弓弦。
“出来!”
门板后窸窣响了两声,一个瘦弱的身影站出来。女孩抬着头直视着江月白,毫无畏惧的脸上渗出点点汗珠,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油纸包,指节泛白。“我有解药。”不慌不慢,是让人一震的镇定和倔强。
江月白眯了下眼,只见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直直撞进她眼底:“我给你们,但是求你们救救我姐姐。”
明明是带着“求”字,却丝毫没有下位者的姿态。
“你这不是求,是威胁。”江月白喉间滚过一声冷哼,抓住了女孩的手——女孩腕间青紫的勒痕新旧交叠,像串丑陋的锁链。“你是什么人?”
女孩甩出被禁锢的手,双手作揖。“我叫许一幸,现在倚湶楼打杂。”
“人是你引来的?”
“是。我观察了很久,只有这样才能够为姐姐争取一点可能性,”女孩顿了顿,盯着她的眼睛说,“你会懂的,因为你对这位仙子也是这样。”
“白哥……”怀里的人忽然哼唧了一声,睫毛颤得厉害。江月白心头一紧,“我凭什么帮你?要解药,你自然拦不住我。”
“所以我在赌。”
两人对峙着,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也许很久,也许只有几分钟。
江月白嘴角微微勾起,“好。把解药给我。”
她为叶简简喂下解药,清凉的药草味弥漫开来。
将人平放在床上后也挨着坐下,“请讲。”
“我姐姐叫艾若水……”
那年的旱情像是老天爷忘了收的怒气,把河床裂成蛛网,地里的庄稼拧成枯柴。许一幸缩在断墙后,看饿疯了的野狗撕扯着半具发黑的尸体,胃里空得发疼,却连干呕的力气都没有。她刚扒了个死人的破棉袄裹在身上,领口磨出的毛边蹭着下巴,扎得人发慌。
“招兵了!管饭!”
沙哑的吆喝声像块石头砸进死水。许一幸猛地抬头,看见个歪戴头盔的兵痞子挥着鞭子,身后跟着辆装着麸皮的板车,几个饿汉正红着眼围上去。她攥紧了藏在袖管里的碎瓦片——那是她唯一的武器,骨节因为用力泛白。
许一幸往脸上多摸了几把灰——在瘦弱的人群中也看不出性别,扯了扯衣服,挤上前去。
“多大了?”许是饿昏了,男人的声音让她觉得有些不真实。
“十、十九。”她压着嗓子,因缺水而干得起皮的嘴唇微微颤抖着。那年,女孩不到十五岁。这不是她第一次撒谎,从小长在贫民窟的她对父母是没有记忆的,她的生命只为活着。
活着,干什么都行。只要活着。
像每一只动物生来的本能,除了这条命,什么都没有。
兵痞子踹了踹她的腿,她咬着牙没躲,脊梁挺得笔直。男人一眼就看出着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让人进来,是死,不让人来,也是死,没准这娃娃气运好,可以多活些时日。
“来吧,凑个数。”声音里含着麻木的清醒。
没有人能管得了其他人。甚至救不了自己。
这里,做什么,谁都没有错。
人们只要命。所以认命。
这里是另一个炼狱。战火连连,新兵来不及培训就要扛起刀上战场,在血肉里放纵本能去麻木自己。没有人想战争是为什么。
衣服是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刀是对方手里抢来的,鞋是磨破了没有的,帐营是漏风的,风雪是不断的。
羌笛幽鸣,摐金伐鼓,寒光铁衣霜未阑,生死茫茫。
这几天京城都在传宰相艾瑞家的庶出小女悄悄给穷人施粥结果被老爷给抓回去了,大人一怒之下罚了姑娘禁足。
“一介宠臣,只知道和那昏君收刮天下黎民!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昏君看着全国的粮荒,竟然只想着打仗!”青年一掌拍得板桌摇摇晃晃,散酒撒了一桌。
“喂喂,别乱说话啊,李兄!都是一起参考的年兄,你这样……被人听去可不太好……”另一个黑衣青年马上压低声音劝阻。
坐在角落里的艾若水只是淡淡地喝着茶,几天来也没和大家说上什么话,谁也看不懂这书生在想些什么。
“艾兄,你说是吧?我看艾家那庶女倒有几分志气……说起来,艾兄和艾瑞那东西竟然同姓呢,真是同姓不同性啊……”黑衣青年有些没话找话地化解尴尬。
艾若水轻轻点了点头,看见窗外小婢带着一堆大汉的身影,一下子呛住了。
“咳咳咳,失陪了。”
艾若水慌忙从后门逃出了客栈。
这算是一课,别轻易相信他人,从小一起长大的婢女也不行。
平日足不出户的姑娘怎么可能跑得过一群大汉?
跌跌撞撞地跑到了郊外,不想歪了脚。
强行绑回来的结果便是等到与素昧相识之人的一纸婚书。
“小姐不如还是早些歇下吧!女子是不可能为官的,老爷为小姐寻了这样一门好婚事……”书桓脸不红心不跳地劝着,好似今早的事真是为了姑娘一般。
月光冷冷地冻着窗边一样冷的人,眼角缀着浅浅的泪痕。
“他不曾把我当作女儿,你是知道的,怎会真的有什么好婚事?被当作木偶人拱手送人,也不过是木偶人。”
水光像流星滑过白玉的脸庞,“女人么?可笑吗?我只想当我自己。”转瞬即逝。
奉命打水,却顺手捞上来个看起来就病怏怏的红衣姑娘,许一幸也忍不住想打自己。
横竖晚上睡不着,回营后又跑去把人拖到干燥地,起了个火。
这姑娘还算命大,用摘来的草药竟也退了烧。
许一幸正准备吃点省下来的干粮,好巧不巧这人醒了,眨着双大眼盯着自己。
许一幸被看得发毛,狠下心来掰了小块给这人,大块的直接摔进嘴里大嚼。
“多谢公子救我。”这人竟然不接!也是,看穿着是个大富人家的小姐,吃不惯军里带沙灰面做的饼。许一幸毫不客气地把剩下的饼啃了个光,津津有味。
“公子可是军人?”
“呐。”含糊地答应着。
“可否请公子带我入军?”艾若水作揖,目光炯炯。
这确实吓到了许一幸,嚼饼的小嘴也停下了。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且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女孩脸上淡淡的,眼里却烧起来了
“怪人。”
许一幸用灰把人妆成了个后生,就这样带了回去。
“总之,我不会管你死活的。”
……
“公子叫什么名字?”
脚步顿了一顿。“许一幸,我偷听桥头夫子的课,自己取的。意思就是一生幸运吧!”女孩转头笑了笑,“反正多活几天是几天呗。还有,我也是女的,你以后说话把声音压低点。”
这回,轮到艾若水惊讶。
“你为啥在水里?”
“我逃婚掉下去了。”带着些平淡的笑意。
“艾——若——水。”艾若水一边含笑说着一边用木枝在地上写出自己的名字。碎发迎风而动,让阳光摇摇晃晃地在她脸上留下温暖的记痕。
许一幸看着笔画的目光从她白皙却留下不少伤痕的手一路向上,停在了她的脸上,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人含满笑意的唇,莫名有些心痒。
“看什么呢?学会了吗?”女孩同是男子装扮的样子却比一幸少了几分英气,多了几分柔美,似乎总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春意。一个多月了,她才意识到,眼前人有多好看。眉眼,鼻梁,小嘴……怎么这么……吸引人?
“小幸又分心了,罚抄这几个字十遍。”女孩回眸浅笑,用木枝轻轻敲打一幸的头。
“哦。”许一幸接过木枝歪歪扭扭地画了起来,也不管笔画顺序,不时扭头看看若水。
“呦,学书呢!真厉害!”几个将士挤了过来,热切地观察着,像一个个开水壶冒着热气,将许一幸看向若水的目光挡得严严实实,实在烦躁,“去去去,别打扰我!”
“谁找你啊?我们是找若水兄弟写家书的。”
更烦了。
伍里的老兵——最关照一幸,和她成为忘年交的老白随意把手搭在她的左肩上,笑道:“小子,是谁当初嫌若水是个累赘的?怎么最近把人看得这么紧?”
许一幸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谁、谁看她了?”
“嗯?你激动个啥劲儿?”
憋了半天,许一幸盯着那写家书的黑压压的一群人头,只吐出来个“算了。”
老白咂巴咂巴地喝着不知从哪个倒霉鬼身上翻出的酒,“你说这若水带回来我们都觉得这娃娃活不久,不像能上战场杀人的,竟然是个壮士!不怕苦不怕累的都让我都不敢相信这小子之前手上一点茧子都没有……”
许一幸画字的手抖了抖。
她知道每次艾若水杀完人都会假装没事地走到没人的地方一直吐。
她只是装得很平静。
她也只是有一种让人觉得她很好欺负的错觉。
“两个倔娃娃。”老白叹息般地枕着手躺在地上。
许一幸是在夜里从战友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流下来的血刺激得她睁不开眼。
好疼——
天黑了——
对,我们在打仗——
我们输了——
人都走了——
我还活着——
模模糊糊看得见地上的尸体深深浅浅地沾了一点点月光,月亮张开了大嘴把天都吸进去——剩一个大洞也像是血色的。
没有星星。
“有人活着吗?”
她很想大吼一声,却只能嘶哑地听不清喊什么,扯着全身的伤口剧疼。
空荡荡的没有回音,像在真空,声音都被吃掉了,一点不留。
她扑腾着不停翻战友的尸体,不停地念着“没有……没有……没有……”
她看见将士们未寄出的家书被珍藏在战袍的内里,看见他们眼角凝滞的血泪,看见人血铸成的岩浆……
“为什么没有?”许一幸抱成了一团,冷风不停地钻入她生锈的铁衣,血染的战袍,眼睛,鼻孔,嘴……
很久很久,她想起孩童的啼哭,温暖的泪水便止不住了。
这是场必输的战斗。朝廷下命死守攻占的峡关,千人对万军,没有援军,没有粮饷,没有后备,甚至守的不是原来的国民。
……
她第一次希望自己没有活下来。
许一幸缓缓举起了刀,对向自己。
黑暗吞噬了她。
“小幸?”声音带着淡淡的哭腔。
是她!
举起的刀清脆地掉在地上。泪水滑落。
会天亮的。
……
“我们逃吧!”若水挤出一抹笑,昏了过去。
女孩瘦弱的身躯背上了她的一整个世界,艰难地挪动双腿向前走去。
“好,一起。”
血一滴一滴地染了一路,像一路的梅花。
……
天亮了。
曾经她以为是黎明。
为了不被发现是逃兵,两人换回了女装,沿着小路走,以姐妹相称。
艾若水一路上会给她讲“明德”和“逍遥”,讲“平天下”。
她执一只树枝教她写字。
“这是‘天’,”她握着她的手,指尖温软,“上面一横是苍天,下面是百姓。”
许一幸的心猛地跳了跳。这双手本来就不该握刀,只该握笔,写那些能让日子变好的文章。
那夜雷响得厉害,两人宿在郊外的破庙里。
春寒。
许一幸身材要高大些,让姐姐缩在自己的怀里,用洗得干净旧毛毯紧紧裹住两人。
生起的火焰啪啪地闪烁。
睡得迷糊。
半夜庙里走进来一个穿水绿色衣服的年轻女人。料子是上好的绸缎,裹着个过分年轻的女人,眼角眉梢却堆着不属于少女的熟稔。
不知她怎样看见被蒙住的艾若水的脸,一把扯开了两人的毯子,抓起她的脖子像抓起一个木偶娃娃,“这种破地竟然有这样俏的女娃!”声音自带魅惑。
指尖冰凉,带着脂粉香,力道却像铁钳。艾若水脸色煞白,用指甲去抠女人的手,女人却像不知疼痛。
许一幸瞬间惊醒,拿出藏起的短刀刺向女人。
女人只侧了侧身,手腕随意一扬。许一幸像个破布娃娃似的飞出去,撞在供桌角,闷哼一声,嘴角立刻渗了血。
她挣扎着抬头,血沫子糊了半张脸,却死死盯着那女人。
“放开她!”
“小姑娘这可不行哦,她现在是被我们倚湶楼看上的人了。”
“你要带她走?””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透着股犟劲。
“你不行,长得还算清秀,但是太瘦了。”
“我可以干活的,我什么都可以干,别让我和姐姐分开!”
所谓倚湶楼就是世人所说的青楼,许一幸后面才知道那个水绿色衣服的女人叫金凝的就是这里的老鸨。
姐姐为了保住自己的清白不得不学起靡靡之音,琴棋书画逗人的法,不断提高自己的身价,成为了头牌。
“被当作木偶人送给上位者,从最初我们便失去为人的自由。”艾若水会淡淡地这样说。
“这里的‘客人’不久前对姐姐说这里和四大门派有不干净的关系,被查了。姐姐,姐姐会被他们杀掉的!”女孩眼里的血丝猩红得让人发酸。
江月白感到身边的人动了动。
这人终于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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