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国都城名盛京,盛京有座临仙楼——朱门碧瓦,金辉掩目。
荣安侯府小姐贺平乐乃此地常客,今日清晨又携大理寺卿之女任曦落座于二楼雅间,二人枯坐了一个时辰,难得沉闷。
“咚咚”的敲门声再次响起,知不是心中所等之人,贺平乐叹了口气:“进来吧。”
长相清秀的小厮神色恭谨推门而入,步子小而轻,动作干净利落的续上任曦喜爱的糕点又悄然离去,临仙楼待客向来周到,不容玉盘空落,水壶空鸣。
安神银莲在星火侵蚀下寸烬,缕缕烟雾升腾而起萦绕消散,贺平乐倦意袭来语气埋怨:“下次再不来这么早,平白等了这么久,他好大面子!”
“姐姐还约了谁?”
任曦敏锐的察觉到姐姐的心不在焉,清晨姐姐亲自来府上接自己,本喜不自胜,但姐姐似乎心事重重,以至于她莫名就收敛了声息。
任曦斟酌开口:“姐姐有什么心事吗?这般不开心。”
贺平乐揉了揉蹙起眉心,声音懒怠又添戏谑之意:“无事,这大公子过于磨蹭,指不定是叫哪个姑娘绊住,不急、不急。”
正说着雕花木门“咔哒”一声被推开,“哪个没良心的编排我!”
少年声音似天穹水流倾泻,划破这一隅的寂静,贺平乐循声望去竟容光焕发,绽出笑颜:“那大公子可说说,哪里算得上编排?”
来人神采飞扬,身形高大,打扮却不伦类,一身墨绿锦袍牡丹花纹遍布,头顶缠丝金冠宝石耀目,腰挂白玉双狮镂空球,昂首阔步很快来到贺平乐身前。
渴的紧,曲华林掀了茶盏自顾倒茶喝去,任曦急了伸手去抢:“我和姐姐可是等了大公子一个时辰,你就这般心安理得?”
曲华林只往上一举,任曦够不着了便撅嘴委屈的控诉:“大公子玩赖!”
“谁玩赖?个子小是你自己不争气,你又何故挡我茶水?平乐约我上午相聚,难不成现下是午时已过?”
曲华林视线落在贺平乐身上没好气道:“你说,我可曾违约?”
贺平乐讪笑:“不曾,不曾。”
眼见贺平乐管不了,任曦识趣的偃旗息鼓。
曲华林拖开椅子翘着二郎腿坐了下去,颇为自得道:“既是约我赛马,何须来这临仙楼相聚,平乐,你最好不是诓我!”
贺平乐敛下眼,捏着茶盏的手指来回摩挲:“那大公子要走吗?”
“你还真是诓我???”
声量告拔,贺平乐和任曦心窍皆是一震,三魂七魄险些都去了地府。
贺平乐忍住怼人的冲动,心中默念:今时不同往日,要离开盛京还需要曲华林的帮忙,不然会麻烦许多也要再耽搁些时日,忍住,忍住……
曲华林轻嗤:“你定是有事求我。”
门外喧闹声入耳,此时临仙楼的说书先生已然就位,想是讲到了什么引起看客共鸣,贺平乐吐出一口浊气:“我要你帮我出城。”
曲华林不敢置信:“这点小事?”
贺平乐声音沉稳:“往官亭城而去。”
“哦,就…”曲华林猛地窜起来,雷鸣炸响般开口:“你说什么?”
“咳咳…”任曦也不知是被谁吓到,口里的酥饼到了嗓子眼一噎,贺平乐递了茶水过去,轻抚着帮她顺气。
“这么大反应做什么,不就是出趟城。”
“官亭城、官亭城。”曲华林凝眸望着贺平乐口中喃喃自语,忽地转身就走。
贺平乐喊住他:“大公子!你应当知道我的脾气,你不帮我我也一定会做。”
“过所我已经拿到了,只差瞒过我哥的眼,我信你华林,帮我。”
最后二字掷地有声,贺平乐鲜少这般,多数时候都是伶牙俐齿轻快活泼的,连带着任曦一起胡闹。
坐回原地的曲华林颇有些不情愿:“你一个姑娘家,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你要避开魏权,身边就没有护卫跟随,要是遇到些什么意外怎么办?”
任曦也听明白了,杏眼轱辘转了一圈竟是隐隐有些期待:“是要出去游玩吗?”
曲华林瞪了任曦一眼嫌她添乱,贺平乐无奈笑道:“既是朋友我便不有隐瞒,我十岁来到盛京,得哥哥收为义妹,众人皆以为我乃孤女,实则我有父母。”
“我原籍在官亭城临水县,父亲名唤贺长安,当地父母官,此次出城,无他人知晓,此行不妥我知,但我心意已决。”
魏权对外宣称贺平乐父母双亡,乃回京途中所遇孤女,因此少有人知她本就算得个官家小姐。
曲华林不自觉调整了坐姿,浓眉紧蹙:“你既然是想回原籍看看为何不同魏权商议,还是你知道那厮也不会同意!退一步讲,你父母还活着那又怎么样,为什么不是他们来找你!是找不到吗!”
“你的户籍文书是魏权亲自操办,那厮当年规规矩矩得,他既然知道你得原籍肯定就是去原籍迁来京城,那你父母要有心找你如何查不到?”
句句在理,贺平乐无力反驳,可多年夙愿如何能轻易放弃,曲华林言辞愈发激烈猛地拍案而起:“再来说你及笄了吗?你要路上碰到流寇劫匪怎么办?你在盛京待的好好的,去什么官亭,你那狠心薄情的父母再见一面又能如何?贺平乐你是不是脑子坏了?”
贺平乐抓着桌沿的指骨微微泛白,白玉茶盏刹那被翻飞,清脆的破碎声炸响。
曲华林瞳孔微缩,任曦也被吓住,宛若空气凝滞几人紧张起来,那茶盏是擦着曲华林鬓角过去的。
贺平乐清朗的呵斥声微颤:“曲华林,我是请你帮我,你若不愿便走,我的父母如何容不得你来评价!”
三人之间,闹红脸也没到这种程度过,任曦说话都结巴起来:“姐姐,大公子他、他也是无心。”
“你们不明白,我也不明白,我也不明白!”贺平乐起糊涂了,甚至有些彷徨。
她被丢那年十岁,懂事明理的年纪。
记忆里父亲贺长安总是温和的,他也嫉恶如仇,只因为恶人而黑过脸。
日子平淡的过着,越长大贺平乐便察觉出父亲眼里化不开的愁绪,他总是一个人站在一处眺望,瘦削的脊背板正如院角那有着斑驳泪痕的老竹,那时她便觉得父亲离自己好远。
贺平乐问父亲:“爹爹为什么不开心?”
贺长安只是拂过贺平乐的发鬓浅笑道:“阿瑾不用知道,阿瑾只要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长大,长成一个善良,正直,坚强且能分辨是非的人就好。”
贺平乐仍是不解,又去问母亲,母亲将她带到一旁嘱咐道:“阿瑾要善良、正直、坚强,能明辨是非,还有最重要的要勇敢。”
母亲的声音坚定而温柔,清风拂过,梨白花瓣簌簌飘落,抬头是枝桠雪白参天树木,转身小妹年年的身影自门内冲出,蹦蹦跳跳的试图抓住漫天飞舞的奇珍。
温热的泪珠划下,贺平乐知自己行为偏激,开口道歉:“魔障已久,对不住。”
三人脾性彼此知悉,曲华林也不追究,只是紧皱眉头也不开口,任曦安慰道:“没事的姐姐,只是这件事大,姐姐一定要去吗?”
贺平乐平复了情绪继续道:“你们担心我知,只是我心意已决,我及笄礼快到了,到时候若循规蹈矩择郎君便再没这么好的时机了,我考虑了许久,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我不说能不能去合不合规矩,你就不怕魏权那厮不高兴?”
贺平乐抬眼看曲华林,眸中笑意酝漾而开,满是戏谑:“大公子什么时候守过规矩,怕过我哥?你今天怎么回事,张口方圆闭口恻隐?”
薄如蝉翼的宣纸上晕开的墨,与旁人而言重千金,与丞相府的公子而言毫无束缚。
任奚附和道:“姐姐不要取笑了,大公子这是改邪归正了,免得他恼起咱们来翻脸不认人可怎生得好?”
才与贺平乐闹了通,曲华林又不饶人的闹任曦道:“你掺和什么,这半月禁足还没长记性。”
贺平乐向来护着任曦:“小曦儿此次禁足乃我所累,她该长什么记性?”
“是是是,不与你争辩,把正事说来听听。”
相识几载,他也是个义气的,既然劝不回头,那就帮,不仅帮还要护。
“让我帮忙可以,我要跟着你同去,不同意此事就此作罢。”
“还有我,今日既捎了我出来让我听见,那便…不能撇下我。”声息渐小,此事对自小规规矩矩的任曦而言是离经叛道的。
三人中,荣安侯对贺平乐有求必应,丞相府对曲华林毫无办法,两人皆无后顾之忧,只有任曦从小规规矩矩,藏于深闺不知天地,若不是遇见贺平乐这临仙楼恐怕是终身也走不来一遭。
贺平乐有些意外:“倒没想到你还敢这般忤逆你父亲。”
家风严谨的大理寺卿任宗似个老古董,结识任曦时贺平乐总叹她性子无趣,任曦却黏上了她,几年时间方有如此气性。
曲华林只觉得头疼:“罢了,我舍命陪你们两位女君子去一番,什么计划你先说。”
贺平乐丝毫不客气:“只要你寻一位与我身形相似的姑娘,明日辰时送去珠巧阁就好。”
“偷梁换柱?”
贺平乐颔首道:“我哥为了我的安全拨了影卫给我,平日里没什么,若我要出城他们第一时间就会通传给我哥,是件麻烦。”
曲华林轻哼一声:“何必那么麻烦,大公子带点人手帮你抓出来,包他们泄露不出半个字。”
贺平乐轻嗤:“得了吧,你人还没抓住呢,我哥就先到了。”
曲华林一瞪眼:“那你另请高明?”
贺平乐扯了嘴角,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大公子千好万好,都是平乐的错。”
曲华林杨了头示意贺平乐继续讲下去。
“另外小曦儿的过所还需要你安排,还需要安排一辆宽敞马车,要愿意出远门送我们去官亭城的,记得不要用府里的,找人去东市里租,要不打眼的老伯。”
“几时相聚,地点何处?”
“还有还有,姐姐别只顾着大公子,我还有件要紧事呢,我那丫鬟跟着我可谓寸步不离…,若我离去她必然告密。”
任曦有些无奈,贺平乐了然:“你们两人明日午时之前出西南城门就好,我自会去同你们汇合,至于小曦儿的事仍然要麻烦大公子,明日我且分身乏术。”
曲华林满口应下:“此事也简单,小曦儿那丫鬟不成问题,你到时候跟着我出城,无人敢阻!”
贺平乐有一瞬的心悸,顿感不妙:“大公子,你不会是想做今日这番打扮,携小曦儿风光出城吧?”
闻言,曲华林像是想起什么,陡然撇过头去。
“大公子竟是、纯真之人。”
贺平乐笑容愈发灿烂,几人相处久了对方一个表情她就知道对方的想法,贺平乐的目光在曲华林身上流连。
“噗嗤—”任曦没忍住笑出了声,他这模样的人物全盛京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曲华林颇有些气急败坏:“怎么了,你大公子出城可没必要遮遮掩掩!”
“是是是,烦请大公子明日低调行事,明日我先甩掉那些人就去与你们汇合,仰仗大公子了。”
“只是大公子要是办砸喽,可就没有咱们了,毕竟以你的本事这事可不能咂喽。”
贺平乐笑嘻嘻的,曲华林黑着脸翻旧账:“我记得有个黑心肝的约我来是说去赛马,现下就干算计着我了。”
任曦掺和道:“可晨起姐姐不是说来听堂吗?现下可是一个字没听着呢。”
爱听堂的人是贺平乐,任曦每次来只惦记着临仙楼独门糕点,现下来逗贺平乐,却不想贺平乐心下石头落地就丝毫便宜也不让两人占了。
“时候还早,现下出去话本子正精彩,听完一出再赶马场比一遭也来得及,如何!”
又听掌声如雷破门而入,曲华林率先往外走去,口里依旧不饶人:“什么好事都让你占着了,马场可远着,要听堂就快去。”
贺平乐起了身,任曦忙拢了拢桃花酥端着玉碟跟了上去,踏过门槛飘舞的红菱跃入眼目。
贺平乐斜倚着围栏朝下看去,楼下正中央的重瓣莲台栩栩矗立,上方正站着一衣衫素净的说书人,他微躬着身站在那瞩目的位置,又格格不入。
耳边传来那人愤慨激昂的声音:
“话说那明德寒窗数十载,才高八斗竟然落了榜,他细细打听竟是那主考官叫手底下的人冒名顶替了去!大家说气不气人,可不可恨!世上竟有这等看不得他人春风得意的小人,此后明德备受打击失魂落魄,然峰回路转,偶然撞上一女子,那女子钟林毓秀,端庄大方……”
贺平乐蹙眉,这都讲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临仙楼是赚钱营生,因此一楼门槛颇低,只要有钱无不出入自由,二楼设有雅间只招待有身份的贵人学子,此间有温泉、菜品路人皆闻名于耳,包揽生意极多,赌坊,歌舞**脂香绕颈的营生也在暮色降临之际开启。
“姐姐、当真喜欢这新故事?”
任曦抱着糕点说话颇有些含糊不清,贺平乐含笑的眸子微眯:“小曦儿觉得如何?”
曲华林站在不远处眼神一亮,原路折返进了雅间。
任曦一拍栏杆,鼓起眼珠子张嘴高喊道:“此人…此人……”
她突然哑了声,脸涨得通红,跺脚出了句:“简直就是胡编乱造!胡说八道!”
任曦哪里会骂这等人,贺平乐凝着楼下唾沫横飞的说书人眸光一亮,伸手去抢她手中的玉碟。
“姐姐帮小曦儿教训这人。”
贺平乐说的冠冕堂皇,任曦惊惧下护住仅剩的两块桃花酥。
堂下看客围着说书人围了小半圈,皆目不转睛盯着莲台上那人入了迷,楼梯口站着一中年男人,他面容慈和一双眼睛暗藏锋锐,正紧盯着贺平乐站处,乍见贺平乐抢过任曦手中的玉碟,忙一步几个台阶的冲向二楼。
只两步的功夫,就听“砰!”的一声,终究是慢了!
玉碟染血碎裂在莲台上,一时寂静。
随即有人破口大骂:“是有什么病?哪个狗娘养的做出这等没眼的事?”
贺平乐闻言眼神一厉,直直的扫向那说话的公子哥,口里道:“平乐闻先生这故事只觉身临其境入了迷,一时不察玉碟脱落实属偶然。”
“若是伤到了你,我自当赔礼道歉,只是我并未伤到你,你何故出言侮辱。”
那公子瞠目结舌,那玉碟自说书人头顶落下,血染莲台的力道能是不小心?
贺平乐说着,曲华林忙将自己从房内拿出的杨妃琉璃盏递了过去。
琉璃盏晶莹剔透泛着流彩,贺平乐得了物件抬手就要朝楼下砸,管事见状眼珠子往前一瞪嘶吼道:“贺小姐!手下留情!”
贺平乐动作一滞,堪堪停手循声望去,她眼神晦暗不明的上下扫视着汗涔涔的管事,又落回楼下众人身上,手中捏着的琉璃盏随意把玩着,欲落不落的让人心中一颤,唯恐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
众人细细打量楼上这位大佛:
她身着花卉繁复的湘妃色烟罗裙,玉臂带着一对明晃晃得百花镂金镯,逶迤春山间有颗独一无二的胭脂痣,浅笑起来似玉面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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