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晚上打了个电话，问陶远钱够不够用，陶远张口刚要撒娇几句，便听到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妈妈便慌忙说弟弟睡醒了，要是需要钱便打电话，诸如此类，挂断了电话。
陶远的话又憋了回去，揉揉鼻子打开了电脑。他点开了一些招聘门户，找了一些短期工作的招聘推送。
陶远确实需要一笔钱，比修理“小笔电”更急迫。
学校七月一号放假，考试周陶远天天灌咖啡，平常上课打瞌睡，这会儿明显遭报应了，一个学期的东西一周背完，陶弟不求奖学金，因为他本就不是什么胸有大志的人，但是挂科也是不大妙的，因为挂科要交补考费，一科六十。少年秉持这样的想法，我不赚学校便宜，学校也休想赚我便宜。铁了心不能挂，喝咖啡以供鸡血，半夜一、三、五点各一杯，最后一科民法考完，少年直接吐得天昏地暗，肝肠寸断，从此看到电视广告捧着雀巢咖啡笑得甜甜的妹子都恨不得一巴掌呼到屏幕上。
放假了，五朵花各回各家，陶远留在H城打零工一个月，八月才算结束。挣了约莫一千二百块，掏出其中七百给家里那三口买了些礼物，自个儿存了五百，另扣了一张到家的火车票。
陶远到家，他那刚满一岁的小弟弟是最高兴的。陶远惯弟弟，立刻把孩子抱到肩膀上，俯首甘为孺子牛。小家伙也不客气，揪着他的耳朵当方向盘，左耳朵是往左拐，右耳朵是往右拐。陶远特别听话，撒丫子跑得贼欢，把小家伙逗的合不拢嘴，陈叔叔一贯不大搭理陶远的，只坐在客厅看电视，妈妈则在厨房门口瞧着两人抿嘴笑，脸柔和得仿佛能发亮。
晚上吃团圆饭时，陶远小心翼翼看陈叔叔的脸色，也不过是夹了眼前的菜，不敢动那些瞧着贵重些的，生怕惹他不喜。他妈妈一皱眉，他便笑眯眯的，吃得甘甜，还不忘喂弟弟一口菜。
他有自己的房间，吃完饭便开始收拾行李。刚归置完衣服，妈妈便捧来半个西瓜，瓜上插个勺。陶远大小吃瓜淘气，只拿勺吃中间最甜的一圈，旁边的是不动的。陶远盘腿坐在床上，乖乖地吃瓜，却是从最边上吃起，妈妈坐在一旁，问他些学校日常生活，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整颗脑袋都要埋在瓜里了。
“在学校好好吃饭了吗？”
“吃了。一水儿土豆牛肉，特好，牛肉比土豆都打。我们宿舍其他人都说，乖乖你们家也太惯孩子了吧，见天就吃土豆牛肉，下碗方便面还加仨鸡蛋俩关东煮，关东煮还只要两块的，一块五的没法吃，都是面啊。”
“好好休息了吗？”
“休息特好，一天基本上睡十六个小时，耗子们起义大闹宿舍楼到我们宿舍门口都绕着走。为什么啊？它们怕我啊，谁敢吵我睡觉，我拿拖鞋把它们拍成葱油饼。”
“上课听得懂吗？”
“听得懂，都坐第一排，记笔记记得特好，老师都夸，这谁家孩子啊，长得这么水灵，他妈妈可真有福气。”
陶远妈妈一听，憋不住就笑了，拧着他的耳朵转了一圈：“这张嘴怎么长的呢，就这么会贫。”
陶远把最中间的一大块放到妈妈唇边，微笑着与她对视，他觉得那双眼有多慈祥，他看向那双眼睛便有多温柔。他说：“妈妈，我过得很好。”
陶妈妈摇摇头说我不吃，又把那口西瓜往陶远口中送，仿似他小时候，万千的宠溺，千万的怜爱，都在这小小少年身上。
陶远怔了怔，张口吃了，妈妈又问道：“大学有喜欢的人吗？我在这方面倒是不拘束你的，找一个也好，我和你爸爸……”
陶远打断了她的话：“有啊，一直都有。”
妈妈笑了，揉着少年的短发，问道：“长什么样儿？”
“您夸他长得好看学习好，我倒是没觉得，我当时研究了一下我们两个的脸，他就是脸洗得干净，但其实还是我长得更胜一筹的，至于学习好，学习好不见得脑子好使啊，我就不一样，我脑子好使。”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说我喜欢的人您认识啊。”
“谁？”
“熙哥啊。”
陶妈妈愣了，看着陶远许久，噗嗤笑了：“那你就打今天起不要再想了。”
陶远迷糊：“我一直喜欢熙哥啊，怎么就不能想了？”
陶妈妈却没说什么，微微笑了笑，从厨房拿出一个长长的纸盒，递给陶远：“你累不累？”
“不累。”陶远摇摇头，莫名奇妙。
“不累也好。”陶妈妈嘀咕了一句，又说，“既然你不累，明天再回H城一趟，给你奶奶送盒点心，我今天刚做的。”
陶远：“……”
陶远自从跟着妈妈继父搬到邻城后，已经约莫有一两年没有拜访过奶奶姑父一家。他刚读大学那一年的过年，是去过的，可大家情境大不如前，姑父又恐奶奶见他忧伤过度，话里话外也有深意，他便早早走了，不敢再待。
奶奶一贯是说一不二之人，当初妈妈改嫁，他硬是要跟着妈妈，她老人家已经对妈妈和他极度不满，这回他去送点心，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好脸色。可是他幼时是奶奶带大的，心中怎能不想念。咬咬牙，也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他到了H城，又坐了将近两个小时公交车，沿着路标步行了半个钟头方到。
园子还是老模样。隐藏在半山腰，却硬生生教人修出了一条油柏公路。到了过年过节，你且瞧那些顶着帽子的吧，就比谁来得早，谁当孙子当得教老爷子们、老太太们舒服了。豪车一溜溜的，把一条三车道的油柏路堵得水泄不通。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儿是什么旅游胜地呢。不过也差不离，有时候仙山上寻仙还真不见得比拜一拜真神更管用。
路径整齐，守卫森严。
看门的是两个年轻警卫，制服笔挺，直直的像个假人。眼瞧前方，居高临下。
旁边是一处玻璃房，房中坐着一个昏昏欲睡的中年人。
陶远在这儿住了十六年，可是不过短短三年，已经物是人非。
他好像谁都不认识了。
他趴到那玻璃房的小小窗口前，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中年人已经武装起肃色，厉声道：“找谁的？站着半天了，也不说话。”
陶远想了想奶奶的名字，干巴巴问：“我找王丽你看能找着不？”
“晚上看军事频道新闻……”
“陶静呢？陶静官不大。”
“陶秘书长？”
“哈哈，叔叔我开玩笑的，我找陶致，你看陶致还是个学生……”
那人头发甚是油亮，吐了口浓痰，清了清嗓子，不耐烦道：“到底找谁？”
陶远赔笑：“陶致，我就是找陶致的。”
那人有些鄙夷地上下看了陶远一眼，带着些意味不明的笑：“小伙子，又是陶少的同学吧？小伙子，去过北京的故宫吧？故宫好吗？知道故宫过去叫什么吗？哪儿叫四九城。那你知道这儿是哪儿吗？这儿也是四九城。不对，这儿是五九城六九城四九城早前儿可是谁都没了，这儿住着的人动一动天却塌了。你们这么大年纪的小男孩就知道情情爱爱，陶家是什么人家？来之前打听过吗？贸贸然便闯了过来。你找他？你找他我可以给你传话，但你且等着，等到什么时候我不负责。”
陶远尽量不狰狞：“我就在这等着，不耽误事儿。”
玻璃房的人懒洋洋地看了陶远一眼，嘲讽地笑了笑，却粗鲁呵斥道：“一边等着去！挡道！”
陶远“哦”了一声，抱着手提袋又站在了一边。
他站了约有一个小时，那玻璃房里的人带着早已料到结果的得意，恶声恶气地说：“陶少不在，不见。”
陶远挠挠头，本来想走，可后来想想，这会儿都黄昏了，陶致再爱玩，总得回家吧。他再等等就是了。于是，就抱着手提袋，蹲在一旁的松树下闭目养神。
那人看了陶远几眼，原本以为这小伙子受到羞辱就要走了，结果还是个心宽的主。这不，还哼起歌来。
七八点钟，天上的山彻底黑了。陶远得赶夜车回去，瞧着时候也不早了，就对玻璃房子里的人说：“叔叔，您看，我家在周城，来一趟也不容易。我家和陶家是亲戚，我妈妈做了点梅子糕，如果致少回来了，您帮我递……”
他的“递一下”还没说完，不远处驶来一辆车。前车灯调的幽昧，可速度却不慢，是辆无顶的跑车，在路灯下呈着薄荷灰。
车上共三人。驾驶座、副驾驶再加上后座，各坐着一人。
“哎哎，陶致！”陶远认出人了，大声叫着，笑了起来，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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