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远家的境况颇有些复杂,陶远爷爷当年战死沙场,全靠陶远奶奶一人当战地记者支撑起陶家。陶远爸爸和陶远小姑跟着老太婆省吃俭用了十余年,才终于把陶家发展起来。
陶远他姑父算是入赘进的陶家,陶静陶致都跟着陶远他小姑姓。可自从陶远父亲去世后,程敬水倒是有些一手遮天的意味了。
陶远奶奶疼长子疼得跟心肝似的,陶远爸爸人也爽朗,年轻时候特别招人喜欢,后来读大学喜欢上了贫家姑娘,陶远奶奶阮琳着实和儿子别扭了一阵,陶远爸爸无奈,就带着妻子搬了出去,再到后来,陶远出生,阮琳见木已成舟,才慢慢接受现实,但心里始终窝着一口气,待儿子大不如前。
陶远再大些,老太太一颗心又莫名地扑到这小男孩身上。照着老太太的话就是,圆圆长得像我年轻时候,招人爱。
这话说得多昧心,阮琳当年被战场磨砺得五大三粗国字脸,陶远瘦得像个小鸡崽子小小尖下巴。她这心是偏到西伯利亚了。
陶远小姑常常和人开玩笑:大儿和圆圆带着迷药生的,专迷死这死老太太!老太太疼孩子也没个章法,圆圆五岁之前就没下过地,天天抱着不丢手。我的那俩长得虎头虎脑也没见她摸过几下,这日子没法过了。
陶远人大方又仗义,有什么都给俩哥哥留一份,陶静、陶致疼他都来不及,哪会跟个小男孩计较,只是偶而觉得爸爸太唠叨,实在无奈。
阮琳生日在正月初十,过年本来就忙,再加上老太太生日,陶家一到这会儿就鸡飞狗跳,瞧着陶致平常少爷脾气使唤不动,这会儿也是乖乖地拿着钢笔划拉请帖,他仿他奶奶阮琳的签字是一绝。小时候背书让家长签字,兄弟俩仿出精髓来了。
陶致抱着一堆请帖写签名,写着写着就想起陶远了。以前都是陶远一叠他一叠,兄弟俩小时候都是一边写一边嗑瓜子,顺便扯些乱七八糟的,一个说我长大要当宇航员去太空,另一个说我长大要和熙哥在一起;一个说我长大了要造飞机,另一个说我长大了要和熙哥在一起;一个说我要飞全球,另一个说我要和熙哥在一起。
陶致摔瓜子了。
“熙哥谁啊?”
“我们班的熙哥,最善良、最温柔的熙哥。”
陶静在一旁读书,被俩小孩逗笑了,捏了捏弟弟的鼻子,问:“你说宋熙?宋熙初中跟你同班。”
陶远不好意思的嘿嘿笑。
陶静问:“陶致好还是熙哥好?”
“熙哥好。”
“爷爷好还是熙哥好?”
“熙哥好。”
“那哥哥好还是宋熙好?”陶静口中的哥哥指的是自己,陶远和陶致同岁,从不喊他哥哥。
陶远回答得依旧很清脆:“当然是哥哥好!”
如今陶致到了大约可以造飞机的年纪,身边却没了陶远。至于陶静,还是同以前一样,常笑,但少了一些亲切和耐心,渐渐地一丝不苟。家里老老少少依旧每日忙碌,天知道他们为了努力营造家里没少三个人的气氛有多拼命。
可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陶致都替他们累得慌。
他神来一句:“我要给圆圆下帖子。”
他哥也神来一句:“你敢,你就尽量试试,看这家里谁饶过你。”
陶致不愿看这张虚伪的脸,他鄙夷兄长的虚伪,可是这世界总有些无耻的阴谋家,比如眼前的陶秘书长,想尽办法怂恿推出一个替罪柔弱的羔羊,比如可爱的他,去实现他那个小小的微妙的却总也无法实现的渴望。
陶致搁下钢笔,微微一笑:“你啊。”
陶远比较庆幸,他奶奶过生日的酒店是不要会员卡的,这少年递了邀请函也就顺利进去了。
今年是奶奶七十三岁寿,他们家乡有种说法是“七十三八十四,过完不打阴官司”,也就是说,七十三、八十四都是老人家的坎儿,过完了就能再活好些寿数。
陶远本来犹豫要不要去,虽则这个帖子看着颇像陶致捣的鬼,他在帖子下方落款处却标注了两个字:归弟。
他知道陶致不会无缘无故地下帖子,陶远低头琢磨着乱七八糟的东西,随后上了电梯,然后电梯未上先开,一个年轻的姑娘,肤白曼丽。
宋四。
陶远小时候和她有数面之缘,皆不欢而散。陶远不大讲究,宋四又过度讲究,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姑娘,在家又都是受宠的,谁让谁啊。大人也就尽量不让二人单独碰面。
陶远记性十分好,宋四右耳有一块小小的嫩红胎记,纵然她长大了、变美了,神色、形容还是从前的光鲜,但他一看便心知肚明。
宋四瞧见眼前不大起眼的少年,也是一愣。她隐隐地觉得熟悉,但是又不大敢认,便只是狐疑地瞧了他几眼,二人相安无事地到了宴厅。
宋四今天装扮十分美妙,春季巴黎新上的洋装和一对殷红如红豆的珊瑚镶白钻耳钉,长发吹得细软蓬松,瞧着就可人。
陶静迎过去寒暄,看她一眼,微微愣了。
宋四心知男生大多是如此,心里得意,表面上笑得越发温柔:“大哥,陶致在哪儿?我们之前给阮奶奶排了一出戏,准备一会儿生日宴上逗老人家开心。我这会儿得去后面上个妆、换件戏服。”
“陶致整天神神秘秘的,也算他有心。什么戏?”陶静听她唤了一声大哥,心中莫名地酸了酸,面上却不显。
“听说奶奶喜欢《白蛇传》。”
“你唱谁?”陶静家中兄妹因为奶奶喜欢越剧,小时候也学过一段时间的唱腔,不过都不大成气候,圆圆、陶致七八岁的时候给奶奶拜寿,唱过一次《白蛇传》,圆圆唱许仙,阿致反串白蛇,年纪虽小,唱得也不算好,只是倒还肯坚持下来。
“我唱许仙,陶致反串白娘娘。小青说是让我哥去唱,我哥倒是学过,但是他刚回国,还在倒时差,阿磊小时候没学过这个,江文熙那脾气谁也不敢惊动他。陶致神神秘秘,对我说,法海来了,小青一定有人唱。我就问他呀,法海在哪儿,他就跟我说,法海一定来。说了半天等于没说。”宋四觉得演员没齐整就开演这事儿挺犯愁,可陶致一副天大的事儿我来撑的表情,宋四也就懒得再理。
陶静微笑,对宋四开口:“就算法海有了,小青也定然齐不了,如今法海也没了法力,自然没有图谋他的小青。阿致这孩子就是淘气,他还在指望谁呢?”
忽然,他就想起那天阿致的那句“你啊”。有些话说得再妙趣横生、再叫人捧腹也没用,因为说话不用动脑子,理智却在控制脚步。
陶静、宋四这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那厢陶远出电梯反向刚走了几步,就被一旁焦急等待的陶致劫走了。
陶致让他唱法海。陶远心说,去你大爷。后来想想他大爷就是他爸爸,瞬间嘴比谁嘬得都严实。后来在临时化妆间蹲了一会儿,挠挠头说那我试试吧。
他好几年没唱过了,就披了件陶致事前准备好的灰扑扑的僧袍,在那儿甩袖子,甩来甩去找感觉。
陶致找了化妆师正在涂粉,他演白娘娘,败了二斤粉。宋四不一会儿也来上妆,再见略长黑发散在了灰色僧袍上的那个不起眼少年。她细细看那少年,笑着脱口而出:“陶远。”
陶远拿着紫陶的佛盂,抬起白皙的脖颈,显然并不惊讶,微微笑了:“阿四,好久不见。”
宋四与陶远四目相对,心中迅速地判断了陶远的境况,刚刚分明就要脱口而出的“我三哥回来了”咽了下去,陶远也不想多事,二人默契地互不搭理,又忙各自的了。
陶远来时九点,三人略一磨合,已经十一点,会场渐渐热闹,略有熙攘之感了。远远的,就能听到奶奶和小姑的声音。
陶家的两个女主人出身名门,待人接物实在是好的。要是换成先前陶远妈妈的样子,便只剩下微笑和人不齐人的尴尬了,也怪叫客人无趣。
陶远在舞台后微微撩了一下帘,看到了比三年前苍老不少的奶奶。奶奶总是十分骄傲的那个人,做什么都要比别人强。儿子要比,孙子要比。可是她儿子比别人儿子死得早,她的孙子比起别人的孙子,又格外不成器。
陶远拖着行李,离开陶家的时候,还记得宋四的奶奶卢荣是怎么说的,她说:“你拿什么跟我比,阮琳?”
他奶奶阮琳看着他,一败涂地,颤巍巍地抹眼泪,却不说一句挽留的话。陶远当时背过脸,不去看奶奶。他的眼泪掉了一路,弓着背几乎喘不过气,却皱着脸不肯哭出声。他怕奶奶说句什么,他这辈子就再也走不出去。
他已经对不起奶奶,不能再对不起爸爸。
人生每一次痛苦的分离都让陶远夜不能寐,熙哥、爸爸、奶奶,他们都被时间和命运挡在了陶远的生命之外,明明再亲密不过,可是如今或阴阳两隔,或漠不相识。
陶远转身,拼了小命,往脸上搽粉,似乎白得面目全非了,才问陶致:“小哥,你瞧瞧,你再瞧瞧,这样奶奶还能认出我吗?”
白衣儒衫,黑帽冠带的俊俏儿郎上了台,她方才是宋四,这会儿却是许汉文许仙。少女骨子里的秀美叫台下惊艳,她开了口,唱腔婉转温柔又带英气,着实不差:“苍龙临门在端阳,许仙险些一命丧。多亏娘子把我救,九死一生又还阳。”
她掏出扇,指着前路,又唱:“只是那法海之言犹在耳,私上金山问端详。”步子稳稳一踩,眼波一转,风骨也就有了。今天她和陶家兄弟要唱《白蛇传》里最有名的一折——《水漫金山》。
宋家兄妹打小和陶家兄弟上的是一个儿童戏曲班,着实苦练了几年,只因为陶、宋二老好这口。
卢荣坐在阮琳身旁,瞧着孙女,满意地点头微笑,阮琳眯着眼,看着这鲜嫩好看的小姑娘,也赞着笑着,后想起什么,笑意淡了几分,皱纹在眼角未散,却也散不去了。江文熙小姑江瑜笑眯眯地对卢荣说:“姑娘教得好啊,老姐姐。”
这厢唱完,戴着僧帽,涂着白面皮,红嘴唇的法海也出来了,他怔怔地看了阮琳一眼,唱词开始胡乱篡改:“仙山亦有老神仙,我打观音娘娘处来,今日借来五百寿,送予这仙山的老神仙。”
许仙愣了愣,这是哪出,怎么接?台下却笑了,这小沙弥倒是很应景,唱得也清脆。法海又接着唱:“这一时远远看,归山恰遇许官人,愚儿似是犹未明,待我轻点化。许官人,妖言惑众是魔障,迷途知返莫彷徨,速登法舟知迷岸,佛门有缘早拈香。”
同样一脸粉站在后台的白娘娘捏了一把汗,词儿总算转回来了。圆圆太任性,可是孝顺的心,却教人不忍苛责。
他在台下扫了扫,看了看左边一直垂头微微打瞌睡的蓝衬衫少年,又看了看右边一直没有表情抿着红酒的白衬衫少年。一个和圆圆青梅竹马感情着实不赖,另一个不出岔子这辈子大抵是要娶宋四,使两出“美人计”,上钩一个就够了。可眼下的情景,着实有些让人犯愁。
以前别人提起园中子弟,说起来就是“宋江两家的儿子”如何如何,夸的吹眉立目,极尽奉承之意,可仔细听来都是扯淡,陶致就挺不服气,论相貌、论学习、论才干、论人品,他哪样不如宋熙、江文熙了?
嘿,今天看了看,还真就有一点不如。
起码,他就没眼前这哥俩沉得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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