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拜见礼完毕，慕容湛见明昭仍黏着戚云晞，便对何顺递了个眼色。
何顺立刻会意，刚要去取方才留下的那匣榔梅，戚云晞忙侧头吩咐：“如意，去把那匣榔梅取来，用温水洗干净，再拿些银签来。”
如意应声，忙将案上的榔梅匣捧去厨房清洗。
不多时，她便端着洗得透亮的榔梅返回，托盘上还配着银签。
何顺接过托盘，用银签从中取了一枚，递到明昭面前，微笑着哄道：“小少爷，尝尝吧？”
明昭抬眼望了望戚云晞，又瞟了眼轮椅上的慕容湛，皱着眉头却不敢伸手接。直到戚云晞俯身开口：“明昭，拿着吧，王爷特意让给你的。”
明昭这才敢慢慢伸出小手，接过榔梅。
随后，戚老夫人、许氏和戚云珊依次各取一枚，浅尝后，女眷们欠身退出正厅，往西侧后院去了。
自始至终，戚云晞都没有察觉到慕容湛的异样，牵着明昭的小手，跟着人群慢慢走。
刚拐过回廊，许氏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对着明昭呵斥道：“明昭！这个时辰你不在塾中，倒跟着你姐姐在此闲逛，又偷懒逃学了？”
戚云晞立刻将明昭拉到身后，侧身挡在他身前，“母亲，今日并非寻常日子。王爷陪我回府，明昭是想我了，特意回来见我的，并非故意逃塾。”
她特意把王爷搬出来，为的是让许氏有所忌惮。
明昭藏在姐姐身后，探出小脑袋，忙不迭补充道：“我、我没有偷懒！先生说今日天冷，让我们自行温书……我就是太想念姐姐了，想回来跟姐姐说说话……我会补上的，不会误了课业。”
说完，又怕许氏生气，飞快缩回戚云晞身后。
其实这几日，他每日都追着如意问好几遍，姐姐何时回来。
昨日从塾中回来，听如意说，按规矩，今日姐姐会回门，他高兴得半宿没睡着，可是今日他还要入塾，他是好不容易找着机会，才偷偷溜出来的。
果然，许氏一听“王爷”二字，脸上的厉色顿时淡了，没再揪着不放，只是不咸不淡甩下一句：“既如此，今日的课业你务必补上，别等先生寻到府里来告状。”
可她气也是气在，锦王素来身体抱恙，甚至连接亲都未亲自来，如今竟特意陪这丫头回戚府，平白让这丫头长了气焰！她这个嫡母反倒要看一个庶女的眼色了。
戚云晞忙抓住明昭的小手，这才发现他的手冻得冰凉，她又伸手摸向明昭身上的旧棉袍，又薄又硬，里面的棉絮都压得结了块。
从前她人微言轻，纵是瞧着明昭挨冻也不敢多言，如今王爷来了，或许……该争一争了。
她牵着明昭的手，快步跟上许氏，温声道：“母亲，今日王爷特别关心明昭，还特意允了明昭随时去王府探望我。若总穿着这身旧棉袍，旁人见了，难免要议论戚府嫡母治家不严，连庶子的冬衣都置办不起，传出去岂不是要连累家族的名声？您素来看重府里的体面，应该不愿意被旁人这般议论吧？”
一旁的戚云珊扫了眼明昭，也适时开口：“母亲，女儿也觉得，明昭的衣裳确实旧得显眼，府里常有贵客往来，若是被人瞧了去，难免说闲话，倒不如给他裁几件新棉袍，既让孩子过冬暖和，也免得外人挑理。”
许氏脸色僵了一下，心里恼怒戚云晞这狐媚子又拿王爷压她，却又怕被外人议论。
她瞪了明昭一眼，不耐烦地松口道：“行了，多大点事，也值得你们姐妹俩围着念叨。”
转头对身后跟着的李妈妈吩咐：“李妈妈，回头去库房取两匹新棉絮与几匹素色布，给五少爷裁两件厚棉袍，再做两套常服。别让人瞧着咱们戚府连个孩子都亏待。”
“是，夫人。”李妈妈连忙应声。
戚云晞心中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以她现在的身份，绝不能给王爷惹半分麻烦，幸好许氏答应得爽快，看来王爷这棵大树果然好靠。
她连忙微笑着，对许氏福了福身：“多谢母亲体恤明昭。往后若有旁人问起，我自会说今日是明昭贪玩弄脏了新衣，临时找了旧衣穿，断不会让外人误会母亲治家不周。”
许氏斜睨了明昭一眼，冷声道：“拿到新衣裳就安分些，别总想着往王府凑！耽误了课业，仔细我饶不了你！”
明昭躲在戚云晞身后，小声应道：“……我、我知道了，绝、绝不会耽误课业。”
许氏匆匆回了屋，明昭的新衣有着落了，戚云晞便没再跟着，牵着明昭回了西北偏院的住处。
如意见主子要与五少爷单独说话，便悄悄守在院门外，没有跟进去。
屋内格外简陋，中间摆着张掉漆的旧桌，桌上零散放着几本卷了边的书，桌边配着张缺了角的旧木凳；墙角堆着个半旧的书箱和衣柜，靠里侧则放着一张铺着薄被的旧木床，这便是明昭的屋子。
终于能和弟弟独处，戚云晞径直走到那张旧木凳旁坐下，握着弟弟冰冷的小手，轻轻揉了揉，又搓了搓，直到他的手有些热意了，这才语重心长道：“明昭，姐姐已嫁去王府了，不能日日在你身边护着你了。往后你在府里，凡事多想想，多留心些，别轻易与人争执，让自己落了难处……”
说着，她喉间一哽，原本强压的泪水突然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她忙别过脸擦了擦，缓了一瞬，才转回来，哽咽道：“……你是男子汉，姐姐不能一辈子陪着你。往后啊，你、你要学着……自己顾好自己，天冷了就记得多添衣，知道吗？”
明昭用小巴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又伸着小手，细细擦去她眼角的泪，小声却坚定道：“姐姐不哭，我知道了！我会好好温书，也会自己加衣裳……等我长大了，就换我保护姐姐！”
戚云晞鼻头一酸，将弟弟紧紧抱住，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好……我的小明昭长大了，也懂事了。有你这句话，姐姐便真的放心了。”
明昭也跟着眼眶红了，但这次却没有哭，强压着泪水，用力点头：“嗯！姐姐在王府要是想我了，我就去看你。”
两人静静的待了一会儿。
戚云晞忽然想起方才明昭在大厅顶撞慕容湛的情景，连忙擦干眼泪叮嘱：“明昭，以后千万不可再顶撞王爷，王爷是亲王，身份远非咱们们能比，你今日那般说话，万一让王爷动了气，姐姐都护不住你，咱们是臣下，对王爷需守足礼数，记住了吗？”
明昭不情不愿地撅着小嘴，捻着衣角，低低地、蔫蔫地应道：“知道了……”
一番叮嘱交待妥当，她总算能安心回王府了。
为了不让雪晴和玲珑知道她庶女的底细，两个丫鬟一直在厅外候着，没让她们近身听太多家事。可若始终不让她们踏入后院，这事传到娴贵妃耳朵里，难免要生疑。
午膳后，戚云晞又寻了许氏商议，许氏也怕替嫁之事败露连累戚家，自然要帮着遮掩，便决定先将雪晴与玲珑引到戚云琬房中，当作她的闺房，她在屋里小憩了片刻，既避开了丫鬟的视线，也缓一缓心神。
出发回王府时，天空忽然飘起了细碎小雪。
戚府门口。
慕容湛与戚云晞正待上车，明昭忽然从廊下跑了过来，小小的身子似乎犹豫了一下，“噗通”跪倒在雪地里。
他裤腿的膝盖部位瞬间湿透，却未起身，壮着胆子恳求道：“王爷，求您……善待我姐姐！她是世上最好的姐姐，往后……我便把她托付给您了。”
说完，他额头重重磕在雪地里。
戚衡震惊，又碍于身份，轻轻咳了声，“明昭！休得胡闹！快起来，莫冲撞了王爷。”
慕容湛愣了愣，这举动，这话，连戚宰辅这个父亲都未曾有过，竟出自一个小小的孩童之口。
“起来吧。”他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本王既娶了她，自会护她周全。你只需好好温书，莫负你姐姐的牵挂，便是对她最好的回报。”
说完，他自己都微微一怔，他素来不轻易许诺，今日竟为一个孩童的托付，破了例。
一旁的何顺、雪晴和玲珑也都惊住了。
雪晴和玲珑第一次见王爷对旁人如此让步，何顺更是又红了眼眶，悄悄背过身抹了把眼泪。
戚云晞心尖猛地一紧，立刻上前去扶他，“明昭，快起来！雪地里凉，仔细冻着。”
明昭这才慢慢起身，额头还粘着雪粒，她连忙替他拂去额头、身上的碎雪，才转身对慕容湛屈膝福身，眼眸里控制不住又泛起了水气，压着哭腔道：“王爷……”
不管他说这话，是否出自真心，此时能宽慰明昭便足够了！
慕容湛收回视线，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淡定：“走吧。”
戚衡不自在地躬身拱手：“犬子年幼无知，一时失仪，还望王爷海涵。女儿……云琬既已嫁入王府，便是王爷的人，本府……自也盼着王爷与她和睦顺遂。”
慕容湛没再言语，微微抬手。
何顺与方泉立刻会意，何顺上前半步，稳稳扶住轮椅扶手；方泉则快步走到马车旁，撩起厚重的车帘，候在一旁。
王爷安置稳当后，戚云晞依依不舍地望了眼明昭，这才缓缓上车。
马车开动，车厢内静得能听见窗外雪粒簌簌打在车顶上的轻响。
慕容湛余光扫过戚云晞，见她白皙无瑕的脸上，眼眶和鼻尖都泛着微红，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他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终是开口：“方才……”
戚云晞心头一紧，以为他要追究明昭的失仪，忙抬眸打断，小心翼翼道：“王爷方才对明昭说的话，臣妾明白是为了宽慰他。此事本是臣妾家事，叨扰王爷已是过意不去，王爷不必挂心，臣妾……谢过王爷体恤。”
慕容湛眸色骤然一沉，唇角勾起一抹阴戾的笑意，声音压得极低：“本王突然想起来，你我已成亲多日，王妃似乎……还没好好跟本王做个自我介绍。”
完了，这人真的动怒了，还要翻她替嫁的旧账！
戚云晞一下更慌了，连忙挣扎着起身跪到他面前，抬眼时泪水滚滚，抖得不成样子：“王爷恕罪！臣妾……臣妾是戚府庶女戚云晞，生母早逝，只剩明昭一个亲弟弟，他今年才九岁。方才他跪地求您，全是一时护姐心切，绝非有意冲撞，求王爷看在臣妾无半分歹意，明昭年幼无知的份上，饶过我们这一次！”
见她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慕容湛心底莫名一颤，他这是吓狠了？
他指尖下意识蜷了蜷，刚想松口，脑海里突然闪过她对戚明承微笑时，那眼神既柔软又真挚。
刚涌出的此许软意瞬间消散了，冷冷道：“戚云晞？原来，这才是你的真名。”
戚云晞声音抖得几乎不成调：“是……王爷。”
说完，她往前膝行了半步，轻轻碰了碰他的衣袖，又慌忙缩了回来，惶恐又委屈地望着他：“王爷……臣妾不是故意想瞒着您。您知道的，嫡姐跑了，嫡母以明昭相逼，臣妾……臣妾没的选。可、可臣妾也不是完全被逼的，从前在闺中时，便常听人说起王爷的战功，就、就偷偷觉得……王爷很厉害。如今能嫁给您，臣妾……臣妾其实是偷偷欢喜过的，只是怕您嫌弃臣妾，不敢说……”
“哦？没的选？还偷偷欢喜？”慕容湛挑起唇角，笑看着她：“你倒是会说，把心思都说予本王，是怕本王不信，还是怕本王真的嫌你？”
她身子一僵，慌忙低下头，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王爷……臣妾、臣妾没有会说……若不是真心觉得王爷好，就算嫡母相逼，臣妾、臣妾也没勇气嫁过来。”
慕容湛忽然伸手捏住她绞着裙摆的手，唇边的笑意消失，“真心觉得本王好？那往后便不必怕。本王若真嫌你，就不会留你到现在了。”
他忽然倾身靠近，凤眸里还有几分泛红，“只是……往后在本王面前，不必总哭。今日在戚府正厅，你对着戚明承笑的时候，可比现在坦诚多了。”
戚云晞：“……”
这人管得也太宽了吧？不过是对着二哥笑了笑，竟也碍着他了？
正低头琢磨着怎么找补，头顶传来男人淡淡的声线：“去那边坐着，本王想歇会儿。”
说完，他的手在她的手腕上无意识地蹭了下，这才松开，随即便靠向软榻，阖眼闭目了。
戚云晞终于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坐回去：“是，臣妾……臣妾不打扰王爷歇息。”
眼神却飞快瞟了他一眼，心中嘀咕：“这人真是喜怒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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