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府。
宰辅戚衡正埋首在书房批阅公文。
陶管家慌慌张张地冲进来，“老爷……王、王爷来了，已经到府门口了。”
戚衡握笔的手猛地一顿，抬首急问：“王爷？哪位王爷？”
“是、是锦王殿下！”陶管家扶着门框直喘气，话都说得不利索了，“还陪着……四小姐，不，是王妃！一起回府的。马车都停在府门口了，还拉了好几箱礼呢！”
“锦王？”戚衡猛地放下手里的狼毫笔，“快！快去前院准备好迎接的仪仗。”
他定了定神，飞快理了理身上的锦袍，快步往外走，边走边吩咐：“再派人去通传老夫人和夫人，让府里人都打起精神，谁也不许乱说话。”
陶管家连忙应了声“是”，转身就往外跑。
戚衡一边往大门走，一边在心里打鼓：“锦王明明身子不适，怎么竟亲自陪那丫头回门了？莫不是晞丫头那边露了破绽？若是锦王真要兴师问罪，他也只能放下身段卖惨，求王爷看在戚家效力朝廷的份上，饶过戚府上下了。”
刚到前院，戚衡便见府门外停着几辆马车，锦王已下车坐在轮椅上。
他强作镇定，快步上前躬身行礼，恭敬道：“臣戚衡，恭迎王爷大驾。不知王爷今日驾临，臣有失远迎，还望王爷恕罪。”
慕容湛坐在轮椅上，目光淡淡扫过他，道：“戚宰辅不必多礼。本王今日闲来无事，正好陪王妃回府一趟，不必兴师动众。”
话音刚落，戚云晞提着裙摆从马车上缓缓走下来。她脊背挺得笔直，发间别着舒嫔赏的那支白玉簪，虽只着月白褙子配灰蓝长裙，却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端庄。
正是慕容湛在马车上教她的模样。
见戚衡望过来，她上前一步福身，声音平静却不失礼数：“女儿见过父亲。”
戚衡见她突然这般端着，又瞟了眼轮椅上神色不明的慕容湛，心里的疑云更重了，压着情绪应道：“回来就好，快进府吧。”
何顺推着慕容湛往里走，戚云晞跟在轮椅一侧，雪晴和玲珑跟在她身后。
戚云晞边走目光悄悄扫过院内，一眼便瞥见李妈妈缩在廊柱后，见她望过去，鬼鬼祟祟地转身绕进了后院。
戚云晞心中冷笑，这李妈妈，怕是又急着去给她那嫡母报信去了。
她面上却依旧平静，脚步未停地跟着往里走。
走到正厅门口，雪晴、玲珑识趣地停在厅外廊下候命。
厅内下人刚奉上茶，慕容湛扫了眼戚云晞，便开门见山，目光落在戚衡身上：“前几日父皇提及，江南漕运的事还需再议，戚宰辅掌着户部，想必对漕运账目有些见解。本王今日过来，正好听听你的想法。”
戚衡一愣，竟不是追责，而是来议公事？悬了一路的心总算落下，连忙正了正神色。
他刚要开口细说，却见慕容湛望向戚云晞，淡淡道：“王妃昨日便念着回府，想来是想念家人了，先去后院与夫人叙叙旧吧，我们议完正事再说。”
戚云晞早已按捺不住，她想去见明昭，见慕容湛目光已转到戚衡身上，忙顺势福身行礼：“谢王爷，谢父亲。”
她抬脚才走两步，就见明昭的小身影从廊下飞快跑过来了，如意快步跟在他身后，似乎想拉又担心逾矩。
明昭见到她，脚步猛地顿住，眼泪一下涌了上来，哗哗落了满脸，他踉跄着扑过来，死死抱着她纤细的腰肢，埋着头竟嚎啕大哭：“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他不知道姐姐为什么突然离开了家，又怎么突然不回来了。
如意说姐姐嫁到锦王府了，往后都要住在那儿，服侍她的夫君，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陪着他了。
戚云晞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轻轻拍着他后背，安慰道：“明昭，先不哭了好不好？”
明昭哪里控制得住，哭了好一会，他才慢慢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蛋，鼻尖通红带着哭腔追问：“姐姐，是不要明昭了吗？你为什么不要我了？我以后乖乖的，不惹你生气，不惹父亲母亲生气，你别丢下我好不好？”
他一边抽噎一边说，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很快浸湿了她的衣裳。
戚云晞喉咙一哽，鼻尖瞬间发酸，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离开，会让明昭如此难过。她轻轻抚着他的头，指尖都在发颤，哽咽道：“姐姐回来了，明昭乖，咱不哭了。”
慕容湛与戚衡闻声一同望过来。
戚衡脸色微沉，下意识想上前，却瞥见慕容湛神色淡然，意味不明，便硬生生止了步。
“姐、姐姐答应我……”明昭嘴里呜咽着，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轻轻摇晃着她，“不要抛弃我……”
如意红着眼眶上前，小声劝道：“小少爷，先松开小姐吧，我们去后院慢慢说。”
明昭却将戚云晞抱得更紧了，脑袋埋在她腰腹间拼命摇头：“我不松！我不松！我不让姐姐走。”
戚衡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终于忍不住厉喝：“明昭！在王爷面前成何体统？还不快过来见过王爷！”
明昭被这声喝斥吓得身子剧颤了一下，好一会儿，这才慢慢松开手，却仍乞求着：“姐姐……”
戚云晞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慌得屈膝想解释，一抬眼，水汪汪的泪眼却正好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目光里，她沙哑着声音：“王爷……明昭年纪小，不懂事，还望王爷莫怪……”
慕容湛淡淡抬手打断：“无妨。”
一旁的何顺见这姐弟俩难分难舍的光景，眼圈也跟着红了，忙低下头，用袖子在眼角悄悄蹭了蹭。
戚衡见明昭还黏在戚云晞身边不动，忙又沉下脸催：“明昭，快过来见过王爷！”
明昭仍抽抽搭搭地哭着，脚步磨磨蹭蹭往前挪了几步，走到慕容湛面前，头埋得低低的，气鼓鼓地哽咽着行礼：“见、见过王爷。”
慕容湛不但没动气，反而勾了勾唇角，视线落在他发红的鼻尖上，语气比任何时候都暖：“你叫明昭？今年几岁了？”
眼前这孩子瘦瘦小小的，一身旧得发白的深灰色粗棉袍，头发用青布带束着，五官与戚云晞有七分相似，此刻鼓着腮瞪着人的模样，倔强得像小时候的自己。
明昭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却攥紧小拳头，带着怒气别过脸去：“我不告诉你！我不喜欢你！你抢走了姐姐，我讨厌你！”
“明昭！”
两声喝斥同时响起，一声是戚衡严厉的喝斥，一声是戚云晞带着心疼的喝斥。
见明昭仍瞪着慕容湛不肯收敛，戚衡后背瞬间冒了层冷汗，也顾不上体面，膝盖一软跪了下去：“王爷恕罪，臣教子无方，让小儿冲撞了王爷，求王爷责罚。”
戚云晞心口一揪，快步冲过去，蹲下身把明昭护在怀里，一边按住他还瞪着人的小脑袋，一边柔声哄劝：“不许对王爷无礼，快跟姐姐一起给王爷赔罪。”
说着便扶着明昭的小膝盖，自己先跪了下去，“求王爷念在明昭年纪小、不懂君臣礼仪的份上，饶恕他这一次。”
慕容湛没看跪地的戚衡，目光落在戚云晞护着明昭的手背上，又缓缓转向明昭，挑了挑眉，沉声道：“哦？本王抢了你姐姐？”
这孩子瞧着便不是娇养的，一身旧衣，身形单薄，年纪虽小，胆子却不小，倒与他姐姐是一路性子。
明昭被他看得身子一缩，却仍犟嘴：“就是！姐姐以前日日都陪我，现在却要待在你的府里服侍你，都不能陪我了！”
慕容湛没接这话，他看向戚衡，不咸不淡道：“戚宰辅起来吧。一个孩子的气话，也值得你跪？”
戚衡身形微顿，却没敢起身：“这……臣教子无方，已失管教之责，未得王爷明示，实不敢擅起。”
慕容湛又转回头，看着明昭，语气软了几分，也耐心了些：“你姐姐如今是我的王妃，在王府没受半分委屈。往后你想她了，随时能去王府看她。但有一条，不许再对本王说‘讨厌’。”
他转头吩咐何顺：“去把带来的榔梅，取一匣过来。”
何顺忙应声，快步退了出去。
明昭攥着戚云晞衣角的手紧了紧，仰着脸半信半疑地追问：“真的？我、我真的可以去王府看姐姐？”
“当然。”慕容湛的手在轮椅扶手上轻轻蹭了蹭，从容道：“都起来吧。不过是孩子一句气话，若真要治罚，传出去倒显得本王小肚鸡肠，连个稚子都容不下。”
戚衡与戚云晞几乎同时应声：“谢王爷。”
戚衡这才起身。
戚云晞扶着明昭一同起身，又帮他理好皱起的衣襟，转向慕容湛，福身道：“谢王爷宽宏，不与幼弟计较。”
话音未落，廊下传来一阵有些急促的脚步声，戚老夫人由大丫鬟香草搀扶着走在前面，许氏紧随其后，嫡长女戚云珊跟在许氏身侧。
戚云珊两年前已嫁与吏部尚书林修远的嫡长子林楚辰，二人本是青梅竹马，又门楣相当，这门婚事便也水到渠成。
她早已知晓三妹云琬逃婚、四妹替嫁之事，特意提前归宁，却没想到传闻中性情冷淡暴戾的锦王竟会陪着她的四妹回门。
戚老夫人携着许氏和戚云珊向慕容湛恭谨地屈膝行礼，待慕容湛抬手示意后，三人这才直起身来。
许氏瞥了眼戚云晞，迟疑了一瞬，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戚云珊一道转向她，屈膝躬身道：“见过王妃。”
这微妙的一瞬，却被慕容湛看在眼里，他淡淡扫过许氏，并未言语。
戚云晞微微一怔，没想到，往日对自己厉声厉色的嫡母，竟会有向自己行礼的一天。
随即她脸上漾起温和的笑意，伸手虚扶了一下：“母亲，长姐不必多礼，快请起。”
这时，何顺已折返回来，手里捧着一匣榔梅，身后还跟着三个侍从，其中一人也捧着一匣榔梅，另两人抬着两只描金漆木匣，一只装的是江南贡品锦缎，另一匣是玉雕陈设。
他快步走到慕容湛身侧，低声回禀：“王爷，您吩咐取的榔梅与带来的回门礼，都已取来，是否留一匣给小少爷用？另一匣随余下的礼，一同交予戚府？”
慕容湛目光掠过他手里的榔梅，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这匣留着，稍后给明昭吃。余下那匣榔梅，连同锦缎、玉雕一起，交给戚府管家收着，算是本王陪王妃回门的一点心意。”
戚衡见状，忙躬身谢道：“王爷费心筹备厚礼，还特意为小儿备下贡品，臣代戚府谢过王爷厚赐。”
一旁的戚老夫人也连忙欠身：“王爷体恤，老身代全家谢过王爷恩典。”
何顺立刻招呼候在厅外的陶管家上前，随后与侍从当着戚衡的面，将榔梅交予陶管家，又打开木匣，逐一清点锦缎匹数、玉雕数量。
许氏的手紧紧攥着帕子，指节绷得泛白，既恨自己的琬儿不知好歹，放着好好的亲王婚事不要，偏要逃婚，更气这泼天的体面，竟落进戚云晞那罪臣之女手里了。
可当着众人的面，她不敢显露半分，只能勉强挤出几分笑意。
戚云珊站在许氏身侧，偷偷瞟了眼轮椅上的慕容湛，眉目间除了沉凝，还露出几分冷傲，竟没有传闻中所说的那般暴戾模样。
她又飞快扫过那两匣重礼，最后目光落在戚云晞身上。
见这位素来低眉顺眼的四妹身着王妃的衣饰，举止端庄得全然不像从前，心里竟说不清是松快，还是酸涩。
松的是替嫁之事未出纰漏，戚家没因此获罪，涩的是三妹云琬逃婚的决绝，如今这份尊贵体面，终究与嫡妹无关了。
不多时，一位眉目清秀，气质文然的少年缓步走入正厅，正是庶子戚明承。
他向戚衡行过礼后，又走到慕容湛面前躬身拱手，恭谨道：“小臣戚明承，见过王爷。”
慕容湛微微颔首示意，算是应了。
不过短短片刻的拜见礼，慕容湛却无意间瞥见自家王妃正朝着戚明承弯唇微笑，那笑意浅淡，却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柔软与真诚。
他垂在身侧的手瞬间握紧，凤眸沉了几分，面上却依旧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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