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滚的海浪裹挟着远处不断压来的乌云,将本就沉滞的空气挤压得更为粘稠,故事的气氛被推到了临界点,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沉重的天幕压垮。
顾流安伸手,拦住了庄望舒再次伸向烟盒的手。“少抽点。”
庄望舒愣了一下,随即用手在鼻尖扇了扇风,扯出一个笑容:“味道是有点大,熏到你了?”
“不是烟味。”顾流安看着他,眼神直接,“是对你的身体不好。”
那点勉强挂着的笑容瞬间僵在庄望舒脸上。顾流安松开了虚握着他手腕的手,侧过头,望向那片正被更深沉的墨色吞噬的海天交界处。“要下雨了。”
“夏天快到了,梅雨季就在眼前,雨水只会越来越多。等七八月,就该轮到台风了。”庄望舒的语调平淡得像是在播报天气预报。
“之后呢?”顾流安忽然转过头,目光紧紧锁住他的眼睛。
“没——”庄望舒的话被突如其来的炸雷猛地劈断!他呼吸骤然失控,脸色瞬间褪去血色,险些摔倒。
“望舒!”顾流安瞳孔一缩,赶忙上前扶住他。他一手迅速却轻柔地覆上庄望舒的口鼻,另一只手按在他剧烈起伏的后心,“别怕,看着我,跟着我,深呼吸,慢一点……对,再呼气……”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引导着庄望舒紊乱的呼吸节奏。时间在压抑的喘息和海浪的咆哮中定格。直到掌心下急促的气流才渐渐平复,怀中人的颤抖也缓缓止息,顾流安才对时间的流逝再次有了实感。
庄望舒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眼神还有些失焦,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顾……天气不好,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他试图将刚才的狼狈翻篇。
顾流安看着他刻意回避的姿态,心知追问只会徒增压力。但方才庄望舒濒临窒息的模样历历在目,他强压下心中五味杂陈的情绪。顾流安顿了顿,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坦率:“打雷,我怕。”
“什么?”庄望舒似乎没听清,或者是不敢相信。
“我说,”顾流安直视着他,脸不红心不跳,“打雷,我怕。”他给了自己一个借口,没什么好羞耻的,达到目的就行。
“啊……”庄望舒还未从方才的惊慌里缓过神,又接收到这个信息,眼神复杂地闪了闪,“那……要不然你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等雷声过去?”
“这会儿正好可以睡一会儿。”顾流安立刻接上,甚至掀开了床边叠好的薄被一角,动作自然得像在自己家,“我看着你睡觉,就不害怕了。”
“你在这我怎么……”庄望舒语气里满是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那你闭上眼睛就好。”顾流安面不改色,“我看着别人先睡着会觉得安心。”这理由已经离谱得近乎无赖,但他神情自若,毫无负担,像是在陈述什么事实。
“你……”庄望舒还想反驳。
“好了。”顾流安打断他,声音放得更轻缓,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安抚,“别说了,赶紧睡吧。等这阵过去就好了。”
庄望舒深知争辩无用,最终只能妥协,带着满心的无奈和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情绪,认命地躺下,闭上了眼睛。
顾流安的目光落在庄望舒身上,像在审视一幅被时间重新描摹的画。七年前的那个少年,他仍记忆犹新。那时的他像一株生长在角落的植物,安静,带着点生人勿近的疏离。说话时声音不高,常常需要人侧耳去听。眼神习惯性地低垂,或者投向某个虚无的角落,很少主动与人视线相接。在喧闹的社团活动里,他总是不自觉地站在人群边缘,像个沉默的影子。偶尔被问到意见,他会认真思考,然后给出简短、精准的回答,说完便抿紧嘴唇,仿佛用尽了力气。因为性格原因,作为导演的他,并不能服众。那份沉默里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近乎笨拙的真诚,也裹着一层厚厚的壳。最初分到同组时,顾流安内心谈不上高兴。虽然面上他对所有人都和颜悦色,但家中从商,潜移默化的商人思维告诉他——利益永远是优先的。因而在拍摄微电影时,为了提高小组效率,他不得不帮助庄望舒统筹规划。也正是那时候,他与庄望舒渐渐熟络起来。
每当看到他眼神清澈得像林间的溪水,而倒映在他眼中的自己,却显得格外浑浊。他清楚地知道本质上他们是两种人,但他还是不可避免的嫉妒他。嫉妒他的不善言辞,嫉妒他的举止笨拙,嫉妒他的冰清玉洁。然而当他知晓自己饰演的角色便是庄望舒后,他突然间释然了。也许他的人生并未如自己想象中那般美好,二人不过是两个同病相怜的人罢了。守护的想法在那一刻油然而生。他知道自己无法守护他一辈子,于是他给自己定下一个时间:直至他大学毕业。可世事无常,他失信了,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
看着眼前的人……顾流安望着庄望舒的睡颜,内心泛起苦涩。
他想起几个月前,庄望舒熟练地与股东们寒暄的模样,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还有方才回应民宿老板关于天气和推荐的热情唠叨。他不再是站在边缘的影子,而是自然地融入了对话的中心。他的声音清晰稳定,不高不低,带着一种掌控感。
他游刃有余地在顾流安和他之间切换话题,不动声色地化解可能的冷场。
想起他侃侃而谈的侧影,看着他眼中那份洞悉人心般的从容笑意,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那个曾在他面前笨拙地袒露内心伤痕、眼神清澈得近乎脆弱的少年,似乎被眼前这个笑容得体、应对自如的“庄导”严丝合缝地覆盖了。只有偶尔,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当他敛去笑容,目光投向远处翻涌的海浪时,顾流安才能在那深沉的眼底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似曾相识的寂静。那寂静像一道微小的裂缝,提醒着他,某些内核的东西,或许从未真正消失,只是被这层精心打磨过的外壳,深深藏了起来。
他不知道这五年里他经历了什么。五年的分离,注定成为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横亘在二人之间。顾流安的目光描摹着他闭眼后卸下些许防备的轮廓,眉头微蹙的痕迹,略显苍白的唇色。说到底,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罢了。他们共同度过的时光仅仅只有几个月。若非后来叔父主动牵线,恐怕余生也只是名利场上点头之交的“顾总”和“庄导”。
分离,对从小习惯于此的顾流安来说,本应稀松平常。儿时他想放弃时,父亲和他讲过一个故事。传说有一种名为荆棘鸟的动物,它无法停止飞行,一旦落地,它的生命便到了尽头。父亲很早就同他说过的,他早该知道的。
往事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顾流安揉了揉眉心,疲惫地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得规律起来,啪嗒啪嗒敲打着玻璃,像一支单调的催眠曲。顾流安的意识陷入一种奇特的境地——身体沉重如灌铅,动弹不得,思维却异常清晰,像在清醒地做梦。纷乱的回忆碎片如同失控的走马灯,高速旋转:父亲叮嘱的话语,寄宿学校冰冷的走廊,大学喧嚣的派对……记忆深处陌生又熟悉的女声传来:“人一定要幸福地活着啊……”幸福吗?他问自己。答案如同沙漠里的海市蜃楼,遥不可及。说不幸福?他从小锦衣玉食,起点已是无数人奋斗的终点。说幸福?他的人生轨迹,从出生起便被规划完成,何曾拥有过自己的选择?
思绪如脱缰野马,将那份酸涩搅动得更加汹涌。顾流安猛地睁开眼,强行掐断了这不受控制的回溯。
床上空无一人。顾流安心头骤然一紧,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目光急扫,墙角那只熟悉的深灰色行李箱还在。他刚松一口气,准备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门口便传来“嘀”的一声轻响,房卡刷开了门锁。
顾流安循声望去。庄望舒站在门口,手里拎着几个印着本地餐馆logo的白色塑料袋,发梢和肩头似乎还沾着室外微凉的湿气。看到顾流安已经醒了,他神色如常地走进来。
“醒了?”顾流安立刻起身迎上去,很自然地伸手去接他手里的袋子。
“嗯。”庄望舒应了一声,将袋子递过去。指尖在交接时不经意地擦过顾流安的手背,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电流感在皮肤接触的瞬间流淌而过。两人都顿了一下,随即又都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心照不宣地将那瞬间的异样忽略。
顾流安刚想问他怎么自己出去了,目光却瞥见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不同于阴雨天的明亮光线。
“看你睡得沉,就没叫醒你。”庄望舒一边解释,一边打开袋子,取出里面的塑料饭盒,“醒了正好,先吃点东西?民宿老板极力推荐的店,说他们家海肠捞饭是招牌。”他揭开一个饭盒盖子,浓郁的鲜香瞬间弥漫开来,米粒裹着酱汁,点缀着油亮的海肠段和翠绿的葱花。
顾流安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饭,愣了几秒。一种陌生的暖意毫无预兆地撞进心口,驱散了方才回忆带来的阴霾。他回过神,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真切的弧度:“谢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他缓缓拆开一次性筷子。庄望舒将饭盒放在靠窗的小圆桌上,走到窗边,缓缓拉开厚重的遮光窗帘。雨后初晴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入,瞬间点亮了整个房间,也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窗外,被雨水洗刷过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澄澈的灰蓝,海风裹挟着更加浓郁、带着生机的咸腥味涌入室内。
“外面凉快多了,我把空调关掉?”庄望舒询问着,手指已经按在了空调开关上。
“好。”顾流安点头,捧着温热的饭盒走到窗边的小桌旁坐下。
庄望舒关掉空调,推开玻璃门走到面朝大海的阳台上。雨后湿润的空气带着凉意,扑面而来,格外清爽。顾流安快速而安静地解决了那份鲜香的海肠捞饭,收拾好垃圾,顺手从冰箱里拿出两瓶水,走到阳台,递给庄望舒一瓶,在他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晚饭后,”顾流安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我们去海边走走吧?正好,你不是也要堪景。”
庄望舒的目光从远处的海面上收回,重新落在顾流安脸上,点了点头:“好。”
“很舒服,对吧?”顾流安侧过脸,笑着问他。夕阳的金辉落在他侧脸上,柔和了轮廓。
“嗯。”
顾流安望向眼前霞光万道的景象:“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阴天。”他顿了顿,目光带着一丝探寻,重新落回庄望舒眼中,“现在呢?还喜欢阴天吗?”
庄望舒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将问题抛了回来,眼神沉静:“你呢?”
“我啊,”顾流安放松地伸展了一下长腿,身体微微后仰,眼神里带着点回忆的悠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我喜欢夏天。”
“什么?”这个跳跃的答案让庄望舒有些意外。
“因为雨过天晴,往往发生在夏天。”顾流安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那里云层翻涌,霞光正努力穿透最后的阻碍,“小时候很讨厌下雨,觉得又湿又闷,哪里都不能去。但后来有一次,在夏日的暴雨之后,我推开窗,看到了一道巨大的彩虹,横跨了整个天空……从那天起,好像就没那么讨厌下雨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叙述感,“因为知道,再大的雨,也总会停。停了之后,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风景。”
两人没再说话,默契地起身,一前一后走下民宿的木楼梯。
空气里海水的咸腥味混合着岸边草木被雨水激发的清冽气息,吸进肺里,带着一种洗涤过的凉意。
他们沿着潮湿的海岸线慢慢走着,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海浪在脚边不远处起落,偶尔有晚归的当地渔民,骑着装了鱼获的电瓶车,车轮碾过湿沙,发出沉闷的沙沙声,从他们身边驶过,留下一串模糊的当地方言吆喝,很快又消失在暮色里。人间烟火的气息,在这片刚刚经历风雨的海滩上,悄然复苏。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尴尬或试探的张力。顾流安没有问关于雷声的事,庄望舒也没有再提。成年人之间,很多事需要一个契机,才能袒露。
“这里,”顾流安停下脚步,指向不远处一片嶙峋的礁石群。礁石被海水打磨得光滑黝黑,此刻在渐渐暗淡的天光下,沉默地矗立着,海浪在它们脚下拍打出白色的泡沫。“感觉怎么样?适合你剧本里那个场景吗?”他记得庄望舒提过,需要一个能体现主角内心挣扎的场景。
庄望舒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凝视了片刻。暮色中的礁石群,沉默、坚韧,带着被岁月和风浪侵蚀的痕迹,却又在每一次浪潮退去后,顽强地显露出来。他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嗯,很有感觉。孤独。”
“孤独?这的烟火气挺足的。”
“没错。”庄望舒难得露出一个自然的微笑,“正是因为这里的烟火气足,才更能体现出他的孤独。”
顾流安像是想到什么,没有说话。二人继续并肩走着。忽然庄望舒脚步一顿,弯腰捡起一块只有鸡蛋大小、圆润光滑的石头。在手里掂了掂后,出乎意料地,将那枚石头递向顾流安。
“喏,”他的声音在晚风里显得很平静,“雨过天晴的纪念品。”庄望舒顿了顿,突然想起时不让外带鹅卵石的提示牌,补充了一句,“投入海里吧,就当作是埋入深海的记忆了。”
顾流安轻轻摩挲,石头上庄望舒掌心的余温仍在。他深吸一口气,将此刻复杂的情绪连同这块鹅卵石,一同投入大海。
“谢谢。”顾流安的声音有些低哑。他望向水天相接处沉入海平面的夕阳,“Blue hour。”他的声音很轻,险些被海浪声掩盖。
庄望舒略微吃惊,随后也扭头望向顾流安目光聚焦处,莞尔一笑:“嗯,是Blue hour。”
相似的场景、相同的人都已出现,顾流安想:或许对自己的承诺仍能兑现。就如这雨过天晴一般,一切最终都会回到最初的平静与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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