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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Part 9 悟已往之不谏

签署死亡通知书那天,也是春末夏初。早晨离家时,天已大亮,阳光刺眼得有些不合时宜,仿佛对即将发生的悲剧毫无察觉。雨停了几天,但空气依旧闷热黏稠,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旧布,沉沉地裹在身上。教室里冷气开得很足,凉意顺着裸露的皮肤爬上来,庄望舒却觉得胸口被一种无形的、更沉重的东西压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滞涩感,仿佛肺叶被潮湿的棉絮塞满。

办公室里弥漫着书本和纸张的气味。在学校接到母亲电话的那一刻,他只觉脑中一阵轰鸣。

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穿过嘈杂的走廊,如何走下楼梯,如何拦下出租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像一卷模糊不清的胶片,色彩和形状都失去了意义。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浓烈刺鼻,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绝望的气息。ICU外狭小的家属等候区里,光线惨白。角落里的母亲眼眶泛红,显然是哭过了。庄望舒站在几步之外,感到一种巨大的陌生和茫然。那眼泪为谁而流?是为了即将失去的丈夫?还是为了即将崩塌的生活?抑或……是为了别的什么?他读不懂,只觉得那悲伤像一堵墙,将他隔绝在外。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爬行。直到那扇沉重的门打开,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医生说了什么,庄望舒听不清,只看见母亲的背影瞬间僵硬,随即爆发出再也无法压抑的恸哭。就在那一刻,他感觉脚下坚固的地面无声地裂开,属于他的、那座由父亲的肩膀和母亲的温柔构建起的象牙塔,开始从内部坍塌,砖石簌簌落下,扬起呛人的尘灰。

生命在此刻显得如此荒诞而脆弱,像一个拙劣的玩笑。父亲的离去,像一场他无论如何也醒不来的、冰冷粘稠的噩梦。当医生清晰地吐出“抢救无效”四个字时,他的嘴角不受控制的抽动——梦是反的,父亲一定还好好的在家等他,或者只是在出差途中。

葬礼的几天,他表现得异常平静。联系殡仪馆,挑选墓地,接待前来吊唁的亲友,处理各种琐碎的手续。他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高效,没有眼泪,没有嚎啕。他照常上学,听课,做笔记,仿佛生活只是轨道上短暂脱节后又迅速归位。然而,“冷血”“白眼狼”这样的窃窃私语,像细小的毒刺,开始在他身后蔓延。他听到了,却置若罔闻。辩解毫无意义。他只是沉默地、近乎固执地模仿着父亲出差时的样子:检查家里的水电煤气,提醒母亲按时吃饭吃药,把垃圾桶拎到楼下……仿佛只要重复这些动作,那个熟悉的、安全的秩序就还存在。

流言愈演愈烈。不知是为了平息流言还是为了他的健康着想,母亲给他约了心理医生。最终的诊断结果是“情感隔离障碍”。医生解释说,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严重精神疾病,不像抑郁症那样广为人知,更像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在巨大的创伤面前自动关闭了情感的闸门,以保护自己不被彻底淹没。但这种状态若长期持续,如同长期绷紧的弦,有断裂的风险,可能诱发更深层的问题。庄望舒听着,像是在听别人的诊断书,内心毫无波澜。他只是确认了自己确实“有问题”,仅此而已。

高中的学业压力日渐沉重,像另一块压在胸口的巨石。也许是环境的压力,也许是为了逃离那些流言蜚语,也许……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母亲决定带他远赴重洋。与班里大多数选择欧洲的同学不同,她选择了大洋彼岸的美国西海岸,旧金山。

旧金山,太平洋东部的雾都。而它对庄望舒而言,成了幸福与痛苦模糊不清的交界地带。初时,他天真地以为,这里离父亲曾向往的好莱坞更近一步,仿佛踏上这片土地,就能更靠近父亲未竟的梦想,触摸到一些虚幻的慰藉。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不过是自己用回忆碎片折射出的、一触即破的彩色泡影。

飞机降落在陌生的机场。空气是凉的,带着海洋特有的咸腥。走出航站楼,满眼是肤色各异、行色匆匆的人群,耳边充斥着陌生的语言。庄望舒拉着行李箱,跟在母亲身后,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冷静地打量着这个即将成为“家”的地方。周围的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声音模糊,色彩失真。他像是在看一部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节奏缓慢的文艺电影。得益于国内老家学校的学生来自五湖四海,说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的比比皆是,他早已习惯了复杂的语言环境。英语的过渡比他预想的要平顺得多,他很快便适应了周围的学习环境。

只是偶尔,在某个黄昏,当他独自走在日落区的街道上,夕阳的金辉洒在维多利亚式房屋的彩色外墙上,空气中飘来邻居家烤面包的香气,或是听到远处孩子们追逐嬉闹的笑声,他会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仍在上海某个安静的弄堂里。下一秒,街角店铺橱窗里巨大的英文招牌,或者擦肩而过的金发碧眼行人,又会像一盆冷水,将他瞬间浇醒,拽回这异乡的现实。那短暂的恍惚,是记忆深处残存的温度与眼前冰冷现实之间撕扯出的微小裂痕。

时间似乎拥有强大的消解能力。日子一天天过去,像旧金山湾平静无波的海水,重复着涨落。幸运与不幸总是相伴相随。在感受不到悲恸的同时,他也失去了体验喜悦的能力。旧金山的生活,似乎与在国内的日子并无不同——上学、回家、吃饭、睡觉,循环往复。或者说,他身体里那根感知生活细微情绪、连接内心波澜的弦,被悄无声息地切断了。从此他的生活变成了卓别林的黑白默片。

大概连上帝都觉得他的人生过于寡淡乏味,便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上,悄悄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这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最终彻底摧毁了那座早已摇摇欲坠的象牙塔。

圣诞节在即,学校从中旬便开始放假。回家时路过一家装点着圣诞彩灯和铃铛的烘焙店,玻璃橱窗里陈列着造型精美的姜饼屋和撒满糖霜的蛋糕。他停下脚步,算了算日子,再过几天就是母亲的生日了。几乎没有犹豫,他推门走了进去。空气中弥漫着黄油、糖粉和咖啡的甜腻香气。他走到柜台前,指着橱窗里一个装饰着巧克力卷和樱桃的黑森林蛋糕模型,对店员说:“这个,麻烦订一个,后天取。”他不确定母亲是否真的喜欢巧克力蛋糕,只因为记忆里,父亲在世的每一年母亲生日,订的都是这种蛋糕。母亲从未说过喜欢,但也从未反对。于是,这便成了他心中默认的、属于母亲生日的仪式感。他只是在机械地重复着父亲留下的轨迹。

对于母亲,庄望舒内心深处始终横亘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书本和电影里歌颂的柔情似水、无微不至的母爱,于他而言,更像是远在喜马拉雅之巅的、终年不化的冰川。那冰川或许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却只传递出永恒的冷冽。她注视他的眼神,常常带着一种他无法解读的、复杂而深沉的悲伤与缱绻,像在透过他看着某个遥远模糊的影子。他读不懂那眼神里的密码,只能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模仿记忆中父亲照顾母亲的方式:在她晚归时留一盏灯,在她咳嗽时递一杯温水,在她生日时订一个巧克力蛋糕……仿佛这样就能维系住某种表面的“正常”。同一屋檐下生活了近二十年,母亲对他而言,却依旧是这个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他知道她的名字,记得她的生日,了解她的职业,但对她的喜好、她的过去、她内心真正的想法,一无所知,他们二人如同隔着一片浓雾弥漫的深海,看不清,猜不透。

圣诞节连着元旦。而元旦假期的最后一天,是庄母的生日。午后,母子二人出门,先去离家不远的烘焙店取预定的蛋糕,然后计划去唐人街找一家餐馆吃晚饭。午后的阳光懒洋洋的,带着一丝暖意。庄望舒推开烘焙店那扇挂着铃铛的玻璃门,门内一位正准备出来的女人恰好与他打了个照面。女人很自然地侧身让开一步,示意他先进。庄望舒微微颔首,低声道:“Thanks。”他迈步进去,带着一丝蛋糕店的甜香。然而,他立刻察觉到母亲并没有跟进来。他疑惑地回头,看见母亲就站在门外几步远的地方,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眼神直直地、极其复杂地望向店内——确切地说,是望向刚才那位侧身让他进来的女人。而女人也怔怔地看着母亲。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店内流淌的背景音乐显得格外突兀。

“好久不见。”女人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用的是字正腔圆的中文。

母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嘴唇抿得很紧,半晌,才极其勉强地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别来无恙。”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庄望舒读不懂那种情绪,也不想读懂那种情绪。所以在庄母支开他时,他毫不犹豫地离开。

庄母回来时,天已经擦黑了。她什么也没说,庄望舒也什么都没问。两人沉默地坐进车里,驶向唐人街。车内只有电台主持人不合时宜的欢快语调在喋喋不休,衬得那份沉默更加诡异沉重。像是为了刻意掩饰二人间尴尬的沉默,晚餐特意选在一家生意兴隆的中餐馆。在嘈杂的人声、碗碟的碰撞声中,母子二人相对而坐。除了筷子偶尔碰到碗碟发出清脆的响声之外,他们再无交流。美味的菜肴入口如同嚼蜡。这顿本该庆祝生日的晚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和心照不宣的回避中草草收场。

那天之后,庄望舒总是在心里强装镇定地安慰自己,那个女人的出现就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不会激起波澜。日子依旧按照既定的轨道滑行:上学,考试,复习。直到高三下半学期的某个傍晚,他像往常一样推开家门,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灯,暮色将她笼罩成一个模糊的剪影。她叫住他,声音平静得有些异常:“月月,有件事告诉你。我……结婚了。”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但庄望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对方是……美国人。我也已经加入了美国国籍。以后,我们会长期定居在这里。”

听到这个消息的一刹那,庄望舒心里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侥幸,像是高悬头顶的剑终于落下,却并未令他产生疼痛。他只是平淡的“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内心甚至没有太大的起伏。母亲的选择是她自己的事,与他无关。她找到了属于她的归宿和幸福,那么作为儿子,他时候该退场了。这似乎是一个顺理成章的结局。他一如既往地不去追问细节,他尊重她的选择,无关理解或认同,仅仅是为了完成父亲生前的遗愿——让她幸福。当然他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潜意识为了保护自己从而找的借口,但他并不想承认。因而他将其归为替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

出乎意料的是,一向沉默寡言、几乎从不解释的母亲,在他转身准备回房时,却主动开口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坦白:“她……她是个女人。就是你上次在烘焙店……见过的那个。如果你……如果你能接受的话……”她深吸了一口气,“我想把你的国籍也改成美国籍,这样以后……”

庄望舒的脚步顿住了。他背对着她,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他没有料到她最终也没能放过他。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庄望舒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面对她,唇角牵强地扯出了一抹弧度。

这个笑容显然超出了女人的预料。她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慌乱,仿佛他平静的反应比激烈的反对更让她不安。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抓住了他正要放下的胳膊,力道有些紧。

庄望舒低头看了看她抓着自己胳膊的手,那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思考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随后,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母亲带着一丝恳求的眼,语气平淡得如同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这样的事实:“没必要。” 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但异常坚定地覆在女人的手背上,然后一点点、不容抗拒地将她的手指从自己胳膊上掰开、拉开。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疏离,像极了曾经她看他的眼神。

“你幸福就好。”他补充道,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这句话脱口而出,他甚至分不清,这句话究竟是说给谁听的。他只知道,在这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冲动席卷了他——离开这个家,立刻,马上。

女人看着他脸上那层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神色,看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疏离,抓着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了下去。她眼中的慌乱和恳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疲惫、释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的复杂情绪。她不再阻拦,只是转过身。她企图用与昔日恋人重逢的甜蜜去掩盖她对儿子的愧疚,让她此刻无暇去深究那份平静背后的真相。

高三毕业季在忙碌中飞逝。庄望舒凭借无可挑剔的优异成绩和数位老师的推荐信,顺利拿到了南加州大学电影艺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这所离好莱坞咫尺之遥的学府,曾是他父亲遥不可及的梦想。如今,他因父亲而向往这里,也因父亲而来到这里,像极了《圣经》里那句“尘归尘,土归土”。

入学后,在教授的推荐下,他参加了电影社。

然而就在新冠疫情席卷全球、世界即将陷入停摆的前夕,他利用极其有限的课余时间和微薄的预算,完成了他人生中第一部短篇作品。那是一部极其私人化的影像日记,剧本由他执笔,生涩的镜头语言中带着孤注一掷的赤诚。他第一次如此直白的剖析自己。无论是复杂的情感、未愈的裂痕,亦或是对父亲的追忆、对母亲的疏离和对自我存在的迷茫,统统投射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主角身上。而那个饰演主角的人,正是顾流安。

当顾流安行走在洛杉矶午后刺眼的光线下,或是蜷缩在公寓地板上昏暗的光影里念着那些冰冷、疏离、带着伤痕的句子时,他仿佛穿透了角色的伪装,看到了最真实的自己。他的眼神里没有评判,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深邃的理解和一种无声的叩问。而庄望舒坐在屏幕前,看着另一个“自己”在虚构的光影里挣扎、沉默、行走。那一刻,胶片转动的细微声响仿佛被无限放大,在他耳边轰鸣。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有些故事,被拍出来,被投射到银幕上,并非全然为了让观众叫好。它们存在的意义,或许只是为了让自己——那个躲在层层盔甲之后的创作者——能够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看见自己。看清那些被理智和隔离深深掩埋的痛楚,那些被岁月尘封却从未真正消失的伤痕。它们从未消失,只是沉入了记忆的、情感的、影像的深海最底层,像沉默的巨兽,等待着某个敢于凝视深渊的人,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打捞上岸,曝晒在名为“理解”的、既灼热又温暖的阳光下。

而顾流安,恰好就是那个人。他不仅凝视了深渊,看穿了那层冰封的伪装,甚至,试图向深渊底部那个孤独的灵魂,递出了一根坚韧的绳索。

电影杀青,胶卷封存。庄望舒知道,无论自己如何佯装,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深埋海底的暗影,被镜头前的目光穿透,在无声无息地上浮。海面之下的暗流开始涌动。未来如何,他尚不知晓,但冰层已裂,光已透入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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