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雪下得正紧,扑簌簌地砸在暖和的车窗上,融成细小的水珠蜿蜒滑落。屋内暖气很足,烘得人有些昏沉。
相似的黄昏容易让人走神。顾流安想起另一个黄昏,在美国圣塔莫尼卡那个叫696的露天夜市。空气里混杂着煎炸的油烟、浓烈的香料、鼎沸的人声。一个炸酱面摊的小油灯在渐暗的天色里晃悠,摊主大姐用油腻的抹布使劲擦着桌面,带着京腔的吆喝和炸酱的香味,和远处飘来的《California Dreaming》古怪地糅合在一起。
“能问你个事吗?”记忆里,庄望舒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带着一种少见的、直接的犹豫,“你和那个Ava,有什么吗?” 他没提全名,但指向清晰得像把刀子。
“没什么。”那时的顾流安不以为意,只将他当作是Ava众多无聊追求者中的一个。
思绪回笼时,顾流安已经木门前。轻扣几声,屋内传来一声低沉的“进”。他缓缓推开门,嘎吱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灯影交错间,他有些恍惚。最终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熟悉的身影上。比记忆中清瘦了许多,顾流安想。
屋外,雪落无声。
顾流安轻晃着手中的酒杯:“庄导选的这款酒在美国很受欢迎,不过在国内——”正当他准备品酒时,某种混合着橡木、成熟浆果和淡淡烟熏的清香悄然钻入鼻腔。这气味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往日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他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抬眼对上庄望舒的眼睛。
庄望舒徐徐地移开视线,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换上一种疏离的客套:“纳帕谷,2015年的私酿。物以稀为贵。那年雨水多,葡萄果串小,风味倒是意外地高度浓缩了,酿出来的酒,口感反倒不错。”
纳帕谷。又是加州。顾流安的心绪又被轻轻扯动了一下。
散场前,顾流安去了一趟卫生间。等他回来,庄望舒早已不见踪影。顾津明将庄望舒带给他的礼物交给他。他打开装酒的木盒,是一瓶白葡萄酒,标签上印着:Sauvignon Blanc。长相思。
从停车场驶出,外面的雪已积了厚厚一层。顾流安看着前方那个深灰色大衣的背影,雪花无声地落在他肩头,被路边霓虹染上些迷离破碎的光。工作日晚间的郊区,车流稀疏。他将车缓缓靠边停下,降下车窗:“庄导,天冷,送你一程?”
“不用了。”拒绝的语气和七年前初见时如出一辙,冰冷、干脆。
“恐怕不行,”如今的顾流安深谙商场上那套软硬兼施的把戏,“我叔父特意交代,您现在是懋林的‘小金人’,怠慢不得。”
庄望舒毫无生气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顾总说笑了,我没那么娇贵。”
顾流安知道,对庄望舒,得软硬兼施。他神色一沉,目光锁住对方:“庄导的意思是现在懋林对你不重要?”
“我不是这个意思——”庄望舒果然显出几分慌忙。顾流安心底掠过一丝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愉悦。
他没给对方解释的空隙,乘势追问:“既然懋林对庄导重要,那懋林自然不能亏待庄导,所以我送庄导回去有问题吗?”
见庄望舒还想说什么,顾流安沉声直言,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懋林,就是我的全部。”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在心底无声地哂笑了一下这近乎表演的笃定。
“顾总的歌单和年龄不太相符。”伴随着《Right here waiting》悠扬的旋律,庄望舒缓缓开口。
“世界潮流在变,但作为电影公司,保持对艺术的审美是必要的。这一点,庄导应该比我懂。”顾流安不动声色地回应。
庄望舒最终还是上了车。顾流安调高了暖气。导航指引下,车子停在一家快捷酒店门口。灯牌老旧,墙皮剥落。
庄望舒道了谢,推门下车,向昏暗的风雪中走去。
眼看那身影即将隐入门内,顾流安忍不住降下车窗,喊了一声:“庄望舒。”
“顾总还有事?”庄望舒回身,风雪吹动他的衣角。
“上去收拾东西,我给你找个住处。”顾流安的心情跌到谷底。看他住在这种地方,像是对他自己的轻慢,也像是对顾流安这个合作者的不负责。
“不用麻烦了,这里挺好。”庄望舒婉拒。
“如果明天记者拍到知名导演住在这种地方,标题我都替他们想好了:‘归国名导落魄蜗居小旅馆,与万泰合作疑生变’。万泰的股价波动,庄导考虑过后果吗?”顾流安表面冷静,内心却早已怒火中烧。
庄望舒像是认命了,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带着点无奈的笑意:“顾总盛情难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住宿费得劳您先垫着,您也知道我赔了违约金,现在兜比脸干净,多谢顾总好意。”
“少贫嘴,上车。”
“我东西还在上面,得收拾一下。”
顾流安抬手看表:“给你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后不下来,那些东西我看也没必要留了。”
“顾总随意。”庄望舒转身进了楼。
顾流安望着那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心头五味杂陈。
不到十分钟,庄望舒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行李不多——只有一个行李箱和一个双肩包。
“动作到快。”
“人生不如意十有**,及时行乐才重要。日子得倒着数,才知道珍贵。”庄望舒缩进副驾,声音带着点慵懒的疲惫。
“几年不见,别的不见长进,油嘴滑舌的本事见长。”
“不过是这几年应付甲方养成的习惯,让顾总见笑了。”
“用不着说好听的。”
“那顾总想听什么?直说,免得我马屁拍错地方。”庄望舒的侧头看向他。
顾流安强压住回视的冲动,恰好红灯,车子停稳。他手指无意识地轻敲方向盘,掩饰着内心不想被看穿的紧张:“没有这个必要。”因为心虚,他降低了音量,喃喃道。
“顾总说什么?”庄望舒没听清他的话,眉头微蹙。
“你变了挺多的。”见红灯转绿灯,顾流安轻踩油门,悄然转移话题。
“顾总说笑了,人哪有一成不变的?”庄庄望舒单手支着头,望向窗外流动的夜景。顾流安瞥见他脸上的倦意,便不再言语。
车子驶入一处高档公寓的地下停车场。停稳后,顾流安没有立刻叫醒身侧已然熟睡的人。他没着急熄火,车内的暖气仍在流动。喝了酒的顾流安,此刻脑袋也有些昏沉。停车场晦暗不明的光线营造出一种不真实的静谧。他侧过身,目光细细描摹着这张暌违多年的脸。忽然,庄望舒在睡梦中微微侧头,顾流安猛地坐正,屏住呼吸。几秒后,确认对方仍在沉睡,他才暗自松了口气。抬腕看表,快十一点了。
顾流安放低声音,叫了庄望舒几声。见他迷迷糊糊地醒来,他又道:“下车。”
庄望舒的还未完全清醒,睡眼朦胧地问道:“到了?这是哪?”
“下车。”顾流安没有解释,下车打开后备箱。庄望舒拿出行李,再次道谢。
顾流安熟练的刷了两次卡,入户前刷卡时,庄望舒感叹了一句:“国内小区的安保真不错。”
顾流安不明所以地打量了他一番,愈发觉得七年不见,这人变得陌生。庄望舒似乎意识到什么,噤了声。顾流安也不多问。
进屋后,他从柜子里递给庄望舒一双新拖鞋。然后径直走向一间房,准备回房洗漱休息。庄望舒误以为是指引,默默跟上。直到顾流安手握在卧室门把上,才头也不回地问:“我去洗漱,庄导要一起观摩?”
庄望舒愣了愣,随后出乎意料地低笑:“多年不见,顾总竟然好这一口?”
顾流安被噎住,没理他,推门进去,反手“咔哒”一声锁上了。
刚走到衣帽间,门外便传来庄望舒提高音量的:“顾总,我睡哪间啊?”
顾流安气不打一处来,隔着门丢下一句:“爱睡哪间睡哪间,没地方就睡沙发!”后便走进卫生间洗漱。
水声哗哗。洗漱完毕,听着外面恢复安静,顾流安猜测庄望舒应该去了客房。但仍有些不放心。他拿起手机,点开顾津明推来的庄望舒微信名片。添加好友的默认信息被删除。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他敲下:“明天懋林要打卡,别迟到。”想了想,觉得生硬,又补充了一句:“洗漱用品浴室有新的,自己拿。”指尖悬在发送键上犹豫了几秒,终于按了下去。
心跳莫名快了几分。他会通过吗?这个念头在脑中盘旋。
近半个小时的等待,手机在床头柜上“叮”地轻响一声。顾流安立刻抓起来解锁——好友申请已通过。悬着的心倏然落地。或许是因为太过激动,顾流安此时困意全无。他盯着天花板,久久未眠,脑中思绪万千。忽然,他想起庄望舒送的那瓶酒还在车上。
气味是记忆最忠实的锚点,猝不及防地将他拖拽回七年前大熊湖的秋日。
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湖水气息、燃烧篝火的松木烟味,还有……对了,就是打开那瓶纳帕谷长相思时,瞬间迸发出的、极其鲜明而独特的香气:新鲜切割的青草、刚摘下的西柚、还有一丝雨后燧石般的矿物感。那气味如此清晰,仿佛此刻又充盈在鼻端。漫山遍野的红枫在眼前燃烧。
“你说,翻译的人为什么要将‘Sauvignon Blanc’的中文译为‘长相思’?” 记忆里,庄望舒拿着那瓶酒,瓶身冰凉,指尖在凝结的水汽上留下模糊的印痕。
“可能……因为味道特别,让人喝了还想喝?” 顾流安记得自己当时这样猜测,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对方被篝火映亮的侧脸。就在那一瞥之间,心口像是被篝火中爆开的一粒细小火星猝不及防地烫了一下,留下一点微灼的印记,隐秘而清晰。
庄望舒点点头,望向窗外层林尽染的枫叶,若有所思:“看着这枫叶,配上这酒名,倒让我想起一句词。”
“什么词?”
“李煜的‘相思枫叶丹’。”
“相思枫叶丹……” 当时的顾流安低声重复,只觉得音节流转间,意境与那摇曳的酒色、眼前的枫红同样醉人。很多年后他才明白,那一瞬心口细微的灼热感,并非偶然的火星,而是早已点燃、只待星火燎原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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