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望舒到舟山的消息,顾流安并不意外。他知道他会来,只是比预想的早了点。
原本计划在浙江转转——他记得庄望舒提过老家在浙江。
临走前,他特意叮嘱徐淋要催促庄望舒完善剧本。其实电影进度不必如此赶,但他想,对庄望舒,不推一把,他或许永远在原地。就像此刻,他看着对面小心翼翼吃面的人。
庄望舒放下筷子擦了擦嘴,顾流安见他吃得差不多了,起身要付账,手腕却被拉住。
“我来吧,你等等。”庄望舒像被烫到,飞快松开手。
顾流安愣住,半晌才冷笑一声:“呵?庄导真是公私分明,一碗面钱也要算这么清。”话出口,自己也觉得刺耳,可想到对方那撇清的态度,又觉得没什么。
“钱的事还是明晰好,经济纠纷……”庄望舒解释的话没完,顾流安已沉着脸大步离开。
海风很快吹散了怒意。顾流安撑着栈道扶手,望着无垠的海面。浪声混着街边店铺的吆喝。来之前查过资料,这里是他国新世纪第一缕阳光的落点。
“新世纪,2001年……”顾流安低声念着,声音沉得像块温润的玉石。
机票订在三月中旬,重逢的第三天。是逃避,还是因为那是庄望舒出生那年大陆迎来的第一束光?他没深究,直接让徐淋订了票。习惯性连轴转工作的他在和徐淋说自己准备“休假”时,徐淋的神情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口问他是不是被夺舍了。
来时仲春,而今临夏。
海浪不倦地拍打岸边,不知哪家小店飘出陈奕迅的歌声:
“Shall we talk, shall we talk……”
顾流安听着,竟觉得有些应景。他拿出手机拨号,没等一会儿便被接起。
“我们聊聊。我大概十分钟左右回民宿。”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一声“好”传来,随即挂断。短暂的空白让顾流安的心莫名揪紧。海风也平复不了心绪的翻涌,这种失控感让他不适。他的脑子像是过热的CPU,而唯一的冷却剂便是庄望舒。
门打开的一瞬,一路走来时脑中排演的话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一片空茫的白。
“我……”顾流安一时失语。
“先坐。”庄望舒转身走向房间。
阳台面朝大海,阳光被厚重的云层滤过,只剩下灰白的光晕。海风带着潮湿的水汽,吹动额前的碎发。庄望舒拿出一盒未拆封的烟。顾流安看着他熟练地拆封,眉头微蹙。
“来一支?”庄望舒递过一支。
顾流安没说什么,接了过来。
“顾总想聊什么?”防风打火机的齿轮发出“咔哒”的声响,火苗跳跃起来,映亮他低垂的眉眼片刻,随即被凑近的烟头引燃。他深吸一口,猩红的光点在灰蒙蒙的背景下亮起,烟雾缓缓溢出,又被风撕扯得支离破碎。
“什么时候学会的?”顾流安接过防风打火机。金属外壳上仍留存着上一个使用者掌心的温度。
“怎么不抽?”庄望舒侧头看他,烟雾模糊了他的轮廓,像是文艺片的定格画面。
“戒了,对身体不好。”他的声音缓缓飘入雾中。
“也对。”庄望舒又吸了一口,那点猩红骤然明亮,随即黯淡下去,烟雾从他唇间逸出,“所以,顾总到底想聊什么?”
“我们一定要这样说话吗?”顾流安平静的将指间那支燃了小半、却一口未吸的烟,用力摁灭在玻璃烟灰缸里,留下一个焦黑的、扭曲的印记。
“顾总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吗?”庄望舒依旧神色淡然。
“Selene,”顾流安声音低缓,“我想和你聊聊,好吗?”
熟悉的称呼像带着微小的电流,刺得庄望舒指尖一蜷。那截长长的烟灰终于不堪重负,断裂跌落。顾流安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握着烟的手腕——那烟头离他指腹只剩毫厘,几乎要烫到皮肤。
“你不觉得痛的吗!”音量因紧张骤然拔高,让原本宁静的空间略显突兀。刚回过神的庄望舒被惊得一怔,手指无意识地松开,烟蒂掉落在烟灰缸边缘。
顾流安松开手,指尖残留着对方皮肤微凉的触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迅速收回手,若无其事地切换回最寻常的问候,试图掩盖那瞬间的失态:“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他自己也知道,此刻说出来,会显得无比空洞。
“就那样吧,洛杉矶你也知道……前两年疫情,在家呆着,反而清净点……”庄望舒目光投向远处,寥寥几句就此揭过这个话题。他下意识地又想去摸烟盒。
沉默无声地蔓延开来,比头顶低压的云层更沉重,沉沉地压在两人之间,只有声声海风回荡入耳。
顾流安有些出神地看着庄望舒重新抽出一支烟,点燃,很是娴熟。庄望舒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被海风揉碎:“北京的丁香开了,挺好闻的。”新点燃的烟在他指间明明灭灭。
话题跳转得突兀,顾流安微怔,目光从烟头移到他的侧脸:“你喜欢丁香?”
“谈不上喜欢,觉得寓意好。”庄望舒望着海面,几只海鸟在低空盘旋,发出短促的鸣叫,翅膀搅动着潮湿滞重的空气。他弹了弹烟灰,仍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寓意好?”顾流安挑眉,目光追随着那飘落的烟灰,“丁香多是愁怨象征,你说的是——?”
“上小学时,语文老师让我们背的一篇课文里有一句话:‘结,是解不完的;人生中的问题也是解不完的,不然,岂不太平淡无味了么?’愁怨,不也是人生体验吗?”庄望舒的声音和远处的涛声混在一起,显得有些飘渺。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有时想,是不是我们把问题想复杂了,也许很多事……本就不需要个明确结果?”
“你希望这样吗?”顾流安目光紧锁着他指间那点微弱的红光,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焦点。
沉默再次弥漫,像涨潮的海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淹没了阳台。天更阴了,远处海面浮起一层更浓的灰白薄雾,空气里的水汽几乎能拧出水来。庄望舒指间的烟燃到了尽头,他低头看着那截灰白的烟灰,轻轻一弹。就在顾流安以为这沉默就是唯一的回答时,却听见庄望舒极其轻声地说:“未知是种折磨,而我……”他低头,唇角似乎想扯出一个笑,但那弧度未成形便消散了,声音微不可察,像是随风而逝。他缓缓抬头,目光穿过稀薄的烟雾,对上顾流安的目光,带着某种下定决心的平静:“我不希望这样。” 说完,他几乎是立刻又抽出一支烟,“咔哒”一声点燃,像是走在沙漠里急需水源支持的探索者。
顾流安紧绷的心弦似乎松了一丝,像被风吹开的厚重云层,艰难地透进一缕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光。他半开玩笑地接道,试图用玩笑划开这令人窒息的沉重:“所以接下来,Shall we talk?”目光最终定格在庄望舒重新点燃的烟上。
并不好笑的玩笑,却意外地让庄望舒嘴角极其轻微地弯了一下,像阴云密布的天空里,偶然漏出的一线稍纵即逝的惨淡天光。但那点笑意很快被烟雾笼罩:“聊什么?剧本?拍摄计划?”
“我在休假。”顾流安无奈道,“徐淋的信息我都屏蔽了,你还要聊工作?”
“是吗?”庄望舒若有所思地打量他,那目光透过烟雾,似乎带着几分玩味的笑意。
顾流安丝毫不露怯地对上他的目光,只是口中的话题变了:“这几天都下雨,下周天晴,去看日出?”
“行。正好这几天我再磨磨剧本,之后去采风。”
“拍摄地选在海边?”
“嗯。”庄望舒慵懒地吐出一个烟圈,看着它迅速变形、消散在风里。
“故事呢?”
“什么?”
“这个故事。”
“电影拍出来,自然就知道了。”
顾流安侧过身,神情异常认真:“电影是庄导讲给观众的故事。而我想听的……”顾流安有意停顿,“我想听庄望舒讲给我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在沉闷的空气里落下。
庄望舒轻笑一声,烟雾从唇间逸出:“庄导和庄望舒,有区别?”
“不一样。”顾流安的音量不大,声音却格外的很清晰,仿佛能穿透烟雾,“所有人能通过电影认识庄导。但只有我,能通过你此刻口述的文字,认识创作这个故事时的庄望舒。”
庄望舒慵懒地靠在椅背,手撑着额头,指间那支烟又快燃尽了,烟灰积得长长的,摇摇欲坠,“顾总这是嫌对我的背调做得不够全面,连我创作时的心路历程都要掌握?
“不是。”顾流安摇头。
“那是什么?”庄望舒微微侧过头,那截长长的烟灰终于断裂,无声地、沉重地落在深色的木地板上,摔得粉碎。
顾流安坐直身体,前所未有的严肃,一字一句,郑重得像是承诺:“不是顾总,是顾流安。是顾流安想要听故事——庄望舒的故事。”他直视着庄望舒的眼睛,像要穿透那层朦胧的烟雾,望进那片沉寂的、如同此刻天气般复杂难辨的海。
庄望舒明显愣住了,瞳孔里映着铅灰色的天、灰蓝的海,还有眼前人清晰的轮廓。那惯常覆盖在脸上的、如同薄壳般的从容,似乎被这直白而滚烫的话语烫出了一丝裂痕。好一会儿,他才仿佛重新找回呼吸,手指有些僵硬地伸向烟盒,又抽出一支。打火机“咔哒”一声,火苗在阴郁的光线里跳动,点燃了新的一支烟。他深深吸了一口,仿佛要汲取某种力量,烟雾再次升腾,将他重新包裹。隔着这层氤氲的屏障,那重新覆盖上来的平静显得格外单薄:“听我的故事,代价不小。你想拿什么换?”
顾流安越过庄望舒的肩头,投向那片阴郁、无边无际、仿佛蕴藏着无尽未言之语的海。翻涌的浪涛是无声的喧嚣,低垂的云幕是沉重的帷幕。他思索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盒未拆封的烟。最终,他给出了一个试探性的、如同将一颗石子投入这深不见底、波涛暗涌的海中的答案:
“或许……你对我的故事感兴趣吗?” 声音很轻,很缓,带着海风般的潮湿和不确定。
话音落下,被一阵突然卷起的、带着浓重咸腥味的海风,吹散在潮湿得几乎能滴下水来的、等待落雨的沉重空气里。
阳台上,只有庄望舒指间那点微弱的红光,在灰暗的背景里忽明忽暗的亮着。他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烟雾缭绕上升,与低垂的云气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远处,海鸟的鸣叫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像一声声模糊的喟叹。沉重的寂静再次落下,比之前更甚,如同这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笼罩着一切。只有那点烟头的红光,和两人之间隔着烟雾、欲言又止的目光,在晦暗的天光下,无声地燃烧着,等待着那场不知何时才会落下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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