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锅的海鲜粥滚烫。
店门外支着几张小木桌,但只有一张桌子被占据,两个女人相对而坐,其中一个用手肘撑着桌面,低头不停地朝瓷白的勺子上呼呼吹气。
“慢慢吃,别急。”
入夜的秋风有些凉,砂锅里却热气腾腾,被白蒙蒙的热气笼罩着,周身的寒意都被驱散,时间久了,还能在额头上蒸出一抹细汗。
江月明没有吃夜宵的习惯,小时候的她很容易积食,一积食就难受得捧着肚子满地打滚,家里于是除了三餐不准她乱吃东西,久而久之养成习惯,也就不爱在正餐之外进食了。
不过这是粥。
还是很香很香的海鲜粥。
况且席文清想要一个人陪着她吃,为了满足客人的要求,江月面勉为其难——实际上答应得很高兴。
她的情绪都显在脸上,短短几秒钟,席文清已经从上面读出了拒绝、犹豫、欣然接受三种心情。
粥很烫,喝粥这件事于是被无限拉长,席文清不着急,无业游民江月明也不着急,两个人便这样悠然地对面而坐,一边喝粥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小江,”勺子拨弄着碗沿,意识到自己到现在还不知道对方真名的席文清犹豫了一下,“你姓江吗?”
正在努力与一口热粥做抗争的江月明毫无防备地抬起头,“对啊,我叫江月明。”
她的坦率让还在纠结该不该问对方名字的席文清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哭笑不得,觉得自己的担心在对方的真挚面前实在是有点多余。
“月明……‘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的月明吗?”
她低低念了句诗,声音轻下去时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典雅的韵味,就像从古画里走出的女子在说话。
江月明生长在大西北,从小到大见到的本地女子都是像她这样动不动就笑嘻嘻的欢脱性子,来到四方市后见过的人虽然多了不少,但大多和她一样幼稚,像席文清这样能信口念出诗句——也就是有古代遗风的女人,江月明确实没见过。
人对没见过的人物总爱多看几眼。
江月明便认认真真、一动不动地看了席文清好一会儿,最后答非所问地说了句:“席小姐,你真好看。”
席文清一愣,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赞美毫无防备,漫不经心搅动着碗底残粥的手都停下了动作,腾腾热气碰到双耳,将耳根处的皮肤熏得滚烫。
“快吃吧。”
她匆匆道,全然忘了刚刚那个浅笑吟吟地叮嘱江月明吃慢点的是她。
但就像石子投入湖泊,不管她自己如何维持平稳,不断扩大的涟漪仍在一圈圈荡开,她得承认,自己被小孩也许只是随口说出的一句话撩到了。
江月明歪了歪头,不明白席文清怎么就突然着急起来,但既然她着急,也就不再慢悠悠地吹粥,而是关了正中央砂锅底下燃着的一个卡式炉——席文清一开始坚持开着,说粥要烫的才好吃——从街道呼啸而过的秋风吹散了氤氲在两人之间的白雾,本来模模糊糊的对视在一瞬间变得清晰无比,蓦然间,气氛忽然有些尴尬。
从酒吧见面到现在,她们相识不超过三小时,尽管现在坐在一起像久别重逢一样闲聊喝粥,但也改变不了席文清压根不了解此人的事实,由于不太喜欢此时此刻的安静,又不知该说点什么,她很无聊地喊了一句:“江月明。”
“怎么了,席小姐?”江月明扬着调子,心里好像无时无刻不充满欢愉。
席文清实在没见过这么快乐的人,明明也没发生什么很特别的事,但就是很高兴,不管做什么都很高兴的高兴。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冷吗?”
目光在江月明因为热而撩起的袖子和敞开的领口游移。
“还好吧。”
西北地区长大的孩子皮实,一般不太怕冷。
席文清却没听到似的,探身凑过去,将她两边袖口全部拉下。
“年轻时不注意,老了容易得风湿。”
她说得老气横秋,江月明“噗嗤”一声笑出来。
“席小姐,你刚刚那样好像我们村的老奶奶。”
女人最忌讳别人说自己老,但江月明没什么恶意,席文清便也不觉得冒犯,反而顺势道:“我大你七岁。”
她本意是想告诉江月明自己比她大了很多,但江月明只是“哦”了一声,没了下文。
席文清对她的反应有点不满意,不甘心地补充道:“我马上都三十了,我妈每次一打电话就催我赶紧找个人嫁了,不然成了大龄剩女,倒贴都没人要。”
言罢,她冷笑两声,表情带着嘲讽。
至于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人说起这些,席文清还没想明白,可能是实在没什么可聊了,只好没话找话。
没想到江月明竟然点了点头:“我家里也催我结婚,可是我两个哥哥都没结婚,我不服气,爸妈就说男孩子和女孩子是不一样的,可是我不知道到底有哪里不一样?”
说着说着,江月明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好像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席文清比自己年长,于是求助似地朝她看过去。
“席小姐,男人和女人真的不一样吗?”
当了这么多年社会人,席文清早知道人与人之间最忌讳交浅言深,陌生人之间不需要进行太有深度的交谈,可被江月明用那样迷惘的语气问着,她又忍不住想多说两句。
“我认为男女之间除了生理结构不同,其它方面都是一样的。你哥哥可以做的,你也可以。”
“唔——可是爸妈从不让我和哥哥们做一样的事,我也想像他们一样在外面闯荡,但是他们却说我留在家里找一个好人家嫁了就好。”
提起这事,江月明身上那份快乐的气息都淡了些,她抿了抿嘴,有些没精打采:“其实他们说得也没错,因为我一直找不到工作,如果不是林紫借钱给我,我连房租都付不起。”
找不到工作这事江月明之前就说过,这是第二次。
敏锐的戒备心竖起耳朵,席文清想起自己以前和董遇淑聊天的事。
董遇淑有时会吐槽一些台T,说她们故意装可怜编悲惨身世骗她的钱,遇到的这种事多了后,她最后总结出经验,说:“这些人说来说去都是为了要钱,跟电信诈骗似的,反正只要一提到钱,就千万不能信。”
所以江月明现在也是在故意装可怜吗?
为了不回家嫁人生子而独自在外拼搏的年轻女孩,对于席文清这种原生家庭同样不太好的人来说,确实很容易激起同情心。
她一时没吭声,想听听江月明还会继续说什么。
是哭诉大城市生活的艰辛?还是家境的艰难?
都不是,刚刚打开话匣子的小孩只是抱怨个没完。
“我爸妈天天打电话催我回家,但我不想回去,我家在青宁市,虽然地方很大,其实没住多少人,和这里不一样,我们那里没有这么多高楼,也没有这么多马路,所以大部分时候我们都骑马。”
“我们村里也不像这里装了这么多灯,到了晚上也跟白天似的到处都是人,在我们那儿,太阳落山以后就要回家休息,只有那些家里结婚的人被允许通宵举办宴会庆祝,不过家里人不准我去参加,因为……”
小时候的记忆其实已经有些模糊了,江月明努力回忆了一下父母当时都说了什么,顿了顿继续开口:“因为他们说我过去的话会给那家人带来灾难。”
她说得很笃定。
席文清一惊:“你们那边还有这个传统?不准女孩子出席宴会?”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封建陋习!
想到这,她有点气愤,江月明想了想,有些费劲地解释:“不是,就是别家的女孩都可以去,但是我不行,爸妈不让我去,有一次,我记得我二哥偷偷带我去了,然后……嗯,我记得爸爸很生气,打了二哥一顿,我还住院了。”
她解释得认真,席文清却更生气了,竟然还家暴,简直是畜生!
“你爸也太过分了!” 她忍不住骂道。
江月明没想到席文清居然会这么帮她说话,这件事她以前也和林紫说过,但林紫当时只是表情复杂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沉默不语。
还有村子里那些大人们也是,每次听到这事儿都不仅不站在她那边,还幸灾乐祸。
席文清是难得的愿意站在她这边的人,江月明都有些感动了。
“对啊对啊,我也觉得我爸爸好过分,他老是觉得我比不上哥哥,现在也是,就因为哥哥们都不想种地,他就总催我回家帮忙,可是明明我也不想种地,他却根本不听,觉得我除了种地也干不了其它的。”
家人的轻视让江月明感到很不服气,但是现实很骨感,想到自己最近备受挫折的求职经历,刚刚抱怨时喋喋不休的气势瞬间垮了下来。
她叹了口气。
“不过他们说得也没错,从小到大,我确实比不上哥哥。”
“别这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闪光点,只要坚持下去,你也能成功的。”
席文清最看不得年轻姑娘气馁,闻言出声鼓励,只是这话听起来实在很像心灵鸡汤,说完她就觉得有点尬,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手机给我,我把外场费转给你,希望能对你有帮助。”
说得再多不如给点实际的,席文清是个行动派,江月明的手机就放在桌上,见她要,也没多想,直接递了过去。
一分钟后,手机传出提示音——“请查收,到账一万元。”
江月明瞪大眼,连忙拿回手机确认,见席文清确实给她转了一万,不由有些着急:“席小姐,你转错了,五千就可以的。”
“没转错,”席文清幽幽道,“另外五千,是小费。”
“小费?”
江月明知道小费是什么,比如在国外的餐厅就餐,如果不给小费,服务员就会很不高兴,但她不知道席文清为什么要给自己小费。
“小费”又是想让她做什么呢?
也没人跟她说过还有小费这件事啊。
满头雾水的江月明傻傻地看着席文清,指望她能给自己一点提示,但席文清只是指了指渐渐失去热气的砂锅,道:“别浪费。”
“哦。”
秉持着不浪费的原则,江月明将砂锅里最后一点粥也喝完。见她放下碗筷,席文清起身拿上披在椅背上的大衣,正想穿上又觉得从身体里透出的热意还没消,便是搭在手臂上,转身朝停车的地方走。
江月明跟在后面上了车,之前她都是跟着车载导航走,现在车子重新启动,导航需要重新设置,便是弯腰凑近中控台上的电子屏,对着触控屏操作。
主驾和副驾间隔得不远,江月明长得又高,操作电子屏时大半身子都倾斜了过去,肩膀几乎要和席文清碰到一起,敞开的领口处,两道若隐若现的弧度跃入眼帘。
那是……
心里念着非礼勿视,席文清脸上一热,飞快将视线往旁边一滑,却又撞上形状明显的锁骨,骨头顶着薄薄的皮肉,像两只振翅欲飞的小鸟,模样标准而精细,对某些锁骨控——比如席文清——简直是场灾难。
视线连忙再次逃走,却又到了颈侧、耳根等等她从前在亲密关系中最喜欢流连的部位。
难以言喻的躁动从小腹处酿成大火,一路升到心口,让席文清被酒精浸染过的理智有点脱轨的冲动。
车内没开顶灯,从路边透进的灯光算不上太亮,也算不上太暗,正好足够一个人近距离地观察另一个人的眉眼。
早在第一次见面时,席文清就知道江月明绝对是那种百分百长在她审美上的女孩,唯一的不足就是年龄太小,让她每次想要下手都有点罪恶感。
但也不知是因为被江月明一口一个“席小姐”喊了一路,还是因为江月明刚刚对自己年龄毫不在乎的态度,席文清总觉得江月明应该并没有真的那么单纯,毕竟——她可是台T啊。
用董遇淑的话说就是,能来酒吧讨生活的人,能干净到哪儿去?
所以,没准江月明答应跟自己出来时心里其实也是做了准备的吧?
缓缓抬起手,就在她差点要搂上女孩的腰身时,一道机械女声突然响起:“开始导航,准备出发。”
“好的。”另一个声音一本正经地回答。
那是江月明自己的声音,她说完就被自己逗乐,忍不住弯弯眉眼笑起来。
清清爽爽的笑声打断了席文清上头的欲念,她用力揉了揉太阳穴,心想自己真是醉了,刚刚竟然真的有那么一点想和江月明在车里接吻。
唉。
禁欲太久的席文清有点惆怅。
——年下不叫姐,心思有点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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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台T守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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