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三刻。
A大东区宿舍对门的断头路上，一眼望不到头的早餐摊位中间，有一队排得格外长，排队人中又罕有看手机的，男女老少一水儿伸长脖子盯着看摊主的动作——精准得简直不像是在摊饼，倒像是在做实验——强迫症患者的福音。
更别提摊主小哥那张脸，堪称伴饭神器。
即便下半张脸被口罩遮挡，但他无疑靠脸就能实现穿衣出道，脱衣下海，条条大路刷脸无阻。
“小哥，来一套煎饼果子，我要……”
“——两个鸡蛋一根肠，多加葱花多加辣，生菜香菜都不要？”
“是是是，小哥你记性真不赖。”
那人话音未落，光洁油亮的铁鏊子正中心便多了一摊杂粮面糊，那舀面糊的四两勺子装得满满当当，硬是半点撒漏也无。刮板几个打转，一个厚度均匀的完美正圆便恰好覆盖了整个鏊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抹蛋液、翻面、刷酱、铺料，每一步都快速、精准、丝滑。做完一份，除了空气里尚存的香气，鏊子和料盒干净整洁得如同刚才压根没用过一般。
队伍末端，年近六旬的灰发男人捧着自己二十年陈酿的啤酒肚一番腾挪，灵活钻进两列排队人间的缝隙里，公园胖鲤鱼抢食般游挤到摊前。
后边排队的人纷纷不满：“哎哎哎，别插队啊。”
男人陪着笑解释：“我说两句，就两句。”
摊主撩起眼皮看一眼来人，又垂下眼，声音带一点没睡够的低哑鼻音：“杨院长。”
杨副院长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小点儿声，搓着双手语重心长道：“小虞啊，你组里科研助理的位子不是空出来了？正好，有个好苗子，研究方向和你的交叉面比较大，你带一下”
“带不了，没空。”虞临手下一铲，薄脆“咔嚓”分成两半。
“一年一个硕士生，一个博士生，给你忙的。实在不行只带一年，就一年！”副院长没忍住抬高音量，随即放缓语气，试图动之以理：“这小伙简历无敌！”
“哪种无敌？”虞临随口道，“应届毕业生，但是工作经验三年？”
“你怎么知道？”副院长狐疑，“虽然不完全是那样，但是也差不多。就是人太年轻了，不然按照那简历，直接空降副教授都问题不大。”
虞临没吱声。
眼见要凉，副院长搬出大招，压低声音：“哎，这小伙子阳光又谦虚，长得还一表人才，你不是颜控？他肯定符合你的标准！”
说罢，还怕语言缺乏说服力，索性掏出手机点开一张证件照，踮起脚把手机屏幕举高了伸到受眼皮子底下，”不信你看——”
“滋——”里脊被压在饼皮下加热，油脂在铁板上爆出焦香。
虞临懒洋洋投去一瞥：“胡扯，谁污蔑我……”
不料一看之下，眼神便不由定住了。
屏幕上是一张二寸蓝底证件照。
这张拉出去能当任何一家整容医院模板销冠的脸，该死的眼熟。
五年时间过去，即便五官长开，气质不同，那一夜的记忆已然模糊，虞临仍然不会认错这张脸。那晚之后，他浑当自己是被不知名嫩草啃了一口的老牛，免费体验了一下成年人的快乐，无事发生。
然而现在，这根嫩草又忽然冒了出来，还被人提着要一把栽进他的地里。
虞临不动声色收回视线，慢吞吞道：“那行，人我收下了。”
“——但是我有条件。”
副院长一颗心还没放回肚子里，就又被晃晃悠悠提了起来。
“伊拉勃通风橱再给我批一台。”
“你实验室六个了，全院除了院长大组里，还有哪个实验室进门一整排通风橱，每人一台的？”
虞临：“我不是人？不够，六个通风橱，七个人用，怎么，一三五你吸毒气，二四六我吸毒气？四班三倒？那也成，如果汉尼拔来华后不幸挑中我院师生下手，他只会因为食物中毒而失去作案能力。哦，差点忘了，现在又塞给我一个人”
副院长斟酌了一下，没松口：“这个不行，你换一个。”
“哦，”虞临状似随意道，“艾本德代理上礼拜五寄来的那台新款离心机，看功能勉强还凑活，今天找个时间搬过来吧。”
副院长瞪着他，好啊，原来这小子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现在就回去亲自给你搬到实验室！”副院长没好气道，再次不放心地叮嘱，“那小伙子你多上点心！”
不知道想到些什么，副院长临走时又添一句：“也别太上心。”
—
正逢夏季小学期结课考，烈阳炙烤下，A大校园内满是匆匆赶往教学区应考的学生。
虞临两手各拎七八袋煎饼果子逆流前行，在沿途寸头男生一副看某寝室活爹的敬畏注视中，拉下口罩，踩点刷开海洋科技大楼的门禁，顺手摸出兜里的工作专用手机打开。
几乎是同一时刻，手机就催命般狂震起来。
他瞥一眼屏幕，接通后果断抻长手臂离耳两尺。
下一秒，教务处李主任中气十足的咆哮声擦着耳缝倾泻而出。
“虞大教授，你都在小学期的海洋化学进展上讲了些什么？嗯？你猜怎么着，本科生转专业申请书十二份，一看申请理由，卷卷有爷名！什么虞教授说‘化学行业缺的不是人，是人才’；什么‘转专业要趁早’，还有……”
“——你觉得哪句话有问题？”虞临打断他。
对面逐渐陷入癫狂的鼠标点击声戛然而止，片刻后，重振旗鼓道：“那也要讲求说话工作的方式方法，你这样搞，我们工作很难办。”
虞临漫不经心反问：“你就说最近两年就业率和升学率是不是上升了？”
“数据不显著。”对面语气弱了些。
他安慰：“放心，不是还有土木工程垫底。”
“他们早叛变了！就为了让转专业率好看，去年居然想出实习延后的歪招。”李主任义愤填膺指责，话锋一转，再次警告道，“我得警告你，你现在已经是除了院前绝望坡之外，化院本科生转专业率荣登榜首的罪魁祸首，等院长把绝望坡铲了，他下一个铲的就是你！”
虞临懒懒应和，临挂电话前，又听对面语气担忧道，“你们组那个试用期开除的助理，看着情绪不大对头，你注意着点。”
挂断电话，顶着门卫室小王长达一通电话的炯炯凝视，虞临从手里大袋小袋的高级人类饲料中精准抽出一个巨无霸递进窗口，一边亮出收款二维码一边严肃道：
“老王啊，更新升级的面部识别系统太难用了！同一张脸，白天刷的开，晚上刷不开，我竟然现在才知道我是个狼人？你必须向后勤保障处反应反应。”
语毕，满意地听到收款到账提示音，虞临状似随意问：“对了，早上有生面孔来办理门禁么？”
头发乌黑浓密的年轻老王正风卷残云般啃着迟来的豪华早餐，闻言认真回想片刻，坚定回答：“没有。”
于是他得到了虞教授退回来的两块钱里脊肉钱。
注视教授快乐消失的背影，小王快乐地叼出突然变得格外美味的里脊肉细嚼慢咽，随即缓缓皱起眉头。
他应该没有说错。
半小时前那个又高又俊的生面孔是副院长亲自带进来的，没办门禁，听副院长那意思似乎正是虞教授团队新来的科研助理。
嗯，正好给教授一个惊喜。
也不知道这个惊喜能不能换来下一次的免费里脊肉。
—
“叮——九楼到了。”
食指勾着最后一袋煎饼果子，虞临脚步轻快踏出电梯。
一连串收款到账的提示音后，他在手机上翻出通风橱的价格，愉快地接受了刘工关于三万字试用报告充当九折的建议。
近忧尚且远在天边，通风橱即将就位，最近顺利得没有丝毫意外。
然而刚走到办公室门口，一阵似有若无的笑声从隔音门门缝里飘出来。
虞临当即没来由地眼皮狂跳，内心一时间警铃大震，虚握住门把手的五指触电般收回，拧身欲走。
——就在这时，咫尺之内的阻燃木门被骤然打开。
霎时间冷气汹涌而出，正盛的天光被高大硬朗的轮廓截住，浓重的阴影裹挟一瞬的侵略气息当头扑下。
门后那人随即侧身避让，被堵得严实的光束终于脱困，顺着挺拔如剑的身形倾泻而出，顷刻间，先前令人汗毛直立的气息便如蜃景般消散一空。
半小时前证件照上二维平面的五官在空间中延展拓深，定格成此刻立体的五官身形，与记忆中渐渐淡去灰暗的形象重合起来。
虞临不动声色地抬眼，打量这根“一表人才”的嫩草。
他几乎可以肯定，面前这双眼窝深邃的凤眼在面无表情时会有多凌厉逼人。然而此刻，天生上挑的眼角下弯，与下方薄唇嘴角微微上勾一起，构成微妙的弧度，整张脸一下就显得阳光俊朗起来，甚至还恰到好处地带了点初来乍到的低眉顺目与讨好，俨然一副谁来了都能使唤两把的老实模样。
但这其实是很反常的。
没有人天生就能自愿且熟稔地亮出自己的工具属性，更遑论做出如此精准不令人设防的神态，多一分谄媚，少一分卑微。
回想起刚才过于巧合的开门时机，虞临眉心微蹙，电光火石之间脑海里已掠过数张海洋科技大楼逃生路线图，正转而评估假装路过，顺带把门拍回门框里的可行性，忽见嫩草边上凑上来一张黢黑黢黑的傻脸。
只见座下首席大弟子雷赫张口欲言，满脸洋溢着“我家大门常打开”般的光彩。
虞临顿时大感不妙，尚且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听后者迫不及待欣喜道：
“老板你来了！正好，半小时前副院长把沈哥领来，见你不在，本来是要让他先回去收拾收拾，下周一再来的，我一听，这怎么能行？你不就是这会儿来的吗，可不能就这么错过了，赶紧把人给留下了。怎么样，老板，我这事儿办得利索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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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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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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