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风橱都捐了吧，虞临面无表情地想。
正在他试图回忆自己究竟是占了大弟子一作了，还是哪天不小心左脚迈进门槛之时，只听十几步开外的楼梯口轰然炸起一声歇斯底里的爆喝。
“虞临，你凭什么开除我！”
吼声响彻楼道，满走廊紧闭的大门纷纷应声打开，门缝里探出一茬茬油光四溢的脑袋瓜。
虞临松了口气，心说真是党和人民的好同志，临走前还不忘发挥一波光和热。
转眼间，那面色赤红的年轻眼镜男人已经扑了上来。
眼看着那人青筋暴起的双手就要揪上自己领口，虞临正准备施展带本科生实验点满的闪避技能。
就在这一瞬，斜刺里猝然冒出一只手攥住那人肩膀照着一旁墙上一掼，那人登时被拎得脚尖离地，整个后背顿时“砰！”一声重重磕在墙上。
漫天灰尘兜头扑下，那人活像是被一个大浪拍到了墙上，定格成靠墙罚站似的滑稽姿势。
冯靖冷不丁被铁钳般钳住肩头，懵了两秒，剧烈的疼痛旋即驱使他抬头骂娘，冷不防对上一张写满关切的俊脸。
是张生面孔。
“你没事吧。”
生面孔松开手，眉心微蹙，眼神真诚恳切得仿佛刚搀着八十岁老太太过完马路。
没事你妹！
冯靖抬手就要推他，却被突然挡上来的虞临截在半空，紧接着剧痛尚未缓解的右肩就被大力拍了两下。
“呦，这不是小冯嘛，这么热的天，心气这么燥，当心中暑。”虞临笑眯眯地拍拍他肩，作势要替他掸一掸后背沾染的墙灰。
冯靖啪地一声挥开虞临的手，顶着四周围袭来的视线，一想到前一天自己尚且能被这些天之骄子们尊称一声老师，今天却被通知卷铺盖滚蛋，火气霎时涌上来，厉声逼问：“虞教授，我没犯任何原则性过错，你凭什么开除我！难道是学历歧视？！”
被虞临挡在身后，沈戈脚步微动，下一秒又顿住。
“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两条胳膊两条腿，说什么歧视呢。”虞临面色不变。
冯靖懒得跟他打太极，正要开口，恰巧对上雷赫张望而来的双眼，联想到打点一通的学术道路突遭腰斩，只觉万般羞辱愤恨，没好气瞪雷赫一眼：“上梁不正下梁歪！”
四周围倏地陷入死寂。
有些年了，与虞临熟识的人毕业的毕业，高升的高升，见惯了他八面玲珑，满嘴跑火车的模样，竟也没多少人记得他曾经锋芒毕露、讥诮凌厉的过往。
然而少数还留在A大化院的人，很难忘记他当年刚入职不到两年，带的本科毕设学生在答辩当场被化院出了名的卡毕业癫公临时发难，据传这位癫公对当时甲方在某横向项目上弃他而择虞临耿耿于怀，虞临在彬彬有礼请这位教授重新对照评审细则评价被拒后，当场锁了会议室门，当着答辩委员会的面翻出不知哪来的癫公从本科、硕士一路到博士的毕业论文，参照从前的评审细则，从头到尾展开了一番冷静至极的锐评，期间对其三篇学位论文的数据提出不下七处质疑，癫公在一旁听得冷汗直流，后脊发凉，中途试图愤而离席，未果，答辩挂王从此下线，至今见了虞临都得绕道走。
此刻，圆滑世俗的市井生活气像潮汐一样从虞临身上褪去，露出海底岩架般平日里难以窥见的内里。
他生来就偏浅的琥珀色眼珠子冷沉如镜，无悲无喜似的从上往下倒映着冯靖的脸孔。
“冯靖。”
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没有一丁点重量，飘到冯靖耳边却像储氢罐崩裂前夕的嘶嘶声，他下意识后撤一步，后背紧挨在墙上。
熟料虞临也紧跟着上前一步，那双清凌凌的眼瞳依旧钉着冯靖，他的音量低到几乎只有彼此能听到：“前天下午三点半，你拷贝了什么数据？”
平地一声雷！
冯靖后背上霎时出了一层冷汗，连带着看对方身后的一张张面目都模糊了。
他听到自己强自镇定的声音：“沉……沉积物，用来绘制——”
虞临轻轻打断他：“B市是核潜艇三大停靠点之一，你知道的吧。”
冯靖这下是彻彻底底懵圈了，这怎么还扯上核潜艇了，他不过是未经同意拷贝了一些加密数据。
虞临看着他抽动的眼角，似笑非笑道：“核潜艇的隐身技术，牵涉诸多，其中一项就是海底底泥的反射。上一个‘无意间’泄露海底底泥调查数据的老赵，你猜还要过多久才能从里面出来？”
冯靖顿时脸色煞白，两股战战，哆嗦着辩解：“我……我不知道，我没有泄露给谁，我只是在查看上一任助理留下的交接文件，以为那份文件也是。”
他突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心想说不定撑过这两天试用期，还有挽回的余地：“对……对！我还没有交接过工作，你不能现在就开除我！”
虞临嗤笑一声：“这点东西还需要交接？随便来个路人一看就好。”
他侧过身，视线平平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在场唯一一张“生面孔”上，向他勾了勾右手食指。
沈戈·随便一个路人不知何时已经缩进了暗处，老老实实地招之即去，没半个不字，也似乎并不好奇自己要被叫过去做什么，完全没脾气似的。
——仿佛虞临勾的不是手指，而是半空中一根隐形的狗绳。
然而由于他比虞临足高了半个头，行走间隐约可见短T下松弛自如的精悍身躯，当他没有刻意缩小自身存在感时，他身上的威胁性是令人难以忽视的。
冯靖的后背快要粘在墙上，他目光刺向四肢发达的生面孔：“就他？”
可就是这个生面孔，进办公室几分钟后出来，三言两语就概括了他将近三个月的工作。
虞临垂眸静静听着，眼里掠过一缕异色。
眼见希望破灭，冯靖眼中晦暗不明，咬牙威胁道：“虞临，你可别忘了，我是冯……唔唔唔……”
余下的话被一个突然塞进嘴里的巨无霸煎饼果子堵了个严实，冯靖瞪大眼睛盯着微微俯下身来的虞临。
“冯教授退休前最后一次冲击三级教授的面上项目申请书，你猜猜看，现在在谁手上做修改？”虞临居高临下俯视他，声音里几乎带了一丝怜悯。
完了，彻底完了，没准过两天还得收拾收拾进局子。
冯靖麻木地啃着煎饼果子，再也无心注意围观的人，扶着墙一点点向电梯口走去。
走到半途，忽然听到有人叫他。
冯靖有气无力扭头一看，竟然还是虞临！
后者居然没脸没皮地朝他亮出一个二维码：“多谢惠顾，巨无霸煎饼果子，8元。”
他人都被开除了，竟然还要被前老板强买强卖！
冯靖气得整个人哆嗦起来，他愤愤然掏出手机，用戳穿屏幕的力道转了二百五，在对方手机响起“zfb到账，二百五十元”的提示音中，脊背笔挺地折回对方办公室，抄起门口新开封的一包纸巾就走。
与虞临最后一次擦肩而过时，冯靖又听对方笑吟吟对他道：“差点忘了说，你拷走的数据现在已经不算机密，你只是违反保密协议，不会和老赵团聚。”
背向而行，冯靖整个人已经彻底麻了。
他狂抽纸巾擦拭着莫名涌出的眼泪，一边被撑得直打嗝，一边后知后觉发现这煎饼果子出乎意料的好吃。
可恶！姓虞的为什么不干脆在他开口之前就把饼塞他嘴里？他现在都不能问这玩意是他从哪里买的了，可恶！
冯靖摁下电梯按钮，愤恨地想。
—
收获一笔意外之财，虞临眉目舒展地留下两块充当心理咨询费用，把剩下二百四打给课题组大管家。
收起手机一抬头，他就对上了隔壁课题组吃瓜吃得意犹未尽的年轻小猹，于是和蔼三连问道：“今天实验做了没？数据理想吗？毕业大论文进度怎样？”
静默了不到一秒，整条走廊上“砰砰”关门声不绝于耳，像是生怕青天白日打门缝里溜进一只催命鬼。
劝学效果十分显著。
虞临满意转身，恢复平日里那副上能同七十岁老太砍价，下能与七岁熊孩子论道的模样，唏嘘：“要我说小冯还是太年轻，他要是趁我过会三四节课监考的时候闹上一场，不说扩大影响力，少说扣我两个课时费，顺带记一笔教学事故。”
“所以，那位是偷师不成反被开？”雷赫不明所以。
虞临闻言幽幽看他一眼，转而瞥向沈戈——后者已经再次不声不响地缩回了阴影里，浑然一只大型角落生物，心说你又岂知你刚认的沈哥不是来偷师的。
“沈……”虞临一顿，“小沈。”
沈戈，这名字取得好啊，沈戈也是哥，小戈也是哥，好能占人便宜的名字！虞临酸溜溜地想，不像他，虞临——鱼鳞，一听就需要淋两圈高度白酒外加葱姜蒜煸香去腥。
“虞老师。”沈戈立刻走上前，微微佝偻脊背，低头乖顺应声。
虞临内心掠过一丝短暂的异样感，略略点头问道：“杨院长带你转过实验室了？”
见沈戈点头，他看了眼时间问：“有没有什么仪器不熟？”
沈戈闻言，缓缓抬眼，迟疑片刻，回答道：“安捷伦7890a和7900没怎么用过。”
“哦，”虞临示意他知道了，随手捞住一旁见没瓜可吃要溜回实验室的雷赫，嘱咐他：“有空看热闹，不如带你沈哥熟悉熟悉仪器。”
虞临转而对沈戈和颜悦色道：“我一会儿有监考，有什么事找杨院长，午饭也别凑合，找他带你上教工餐厅炒菜窗口打打牙祭，我先走了。”
教工餐厅炒菜窗口？那不是以贵但好吃闻名A大的窗口？
雷赫一听，双眼放光，眼珠子一转看向沈戈。
沈戈目送虞临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垂下眼，很快又抬眼微笑对他道：
“师弟，我忽然想起来以前用过7890b和7800，和刚才提的两个型号功能应该差不多，我看看说明书摸索一下就行，倒是师弟手上好像还有实验，中途走开怕是不太合适。”
对上沈戈真挚体贴的眼神，雷赫大为感动，拍拍沈戈肩膀：“有事尽管叫我。”
这么善良的哥们儿，再多来几个就好了。
虞临：再来几个？一个就够够的了，再来几个还了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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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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