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永夜灯塔”归来后，阿瑾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她像一只受伤的动物，蜷缩在【万象书简】的一角，久久不愿动弹。那片被墨迹浸染的日志，像一面黑色的镜子，照出她内心的混乱与空洞。守塔人的话语，如同一根楔子，楔入了她存在的根基。
她的“修复”，究竟是为了延续一个世界，还是仅仅为了满足自己“被需要”的幻觉？如果连拯救本身都可能是错的，那她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她开始害怕。害怕下一个残章的到来，害怕再一次面对那种无能为力的抉择。
她甚至开始怀念起最初的自己——那个虽然惊慌失措，却目标明确的自己。不像现在，每一步都走得如此沉重，充满了不确定。
这份低沉的情绪，似乎也影响了【万象书简】。它安静了很久，直到阿瑾几乎以为自己会被永远困在这片孤独的虚空中时，一枚新的竹简，才以一种狂暴而激烈的方式，燃烧起来。
那不是光，是火焰。
火焰般的图样在竹简上疯狂跳动，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阿瑾甚至来不及做任何心理准备，就被一股灼热而粗暴的力量，狠狠地拽了进去。
灼热的浪潮扑面而来。
阿瑾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火海。天空是翻滚的、浓烟般的暗红色，大地干裂，缝隙中窜动着橘红色的火苗。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烧焦的刺鼻气味，以及一种……绝望的味道。
她看到，远处有一座用烧焦的书籍堆砌而成的、摇摇欲坠的高塔。而在塔顶，一个身形瘦削、穿着黑色长袍的身影，正疯狂地将一叠叠泛黄的手稿扔进脚下的火堆里。
火焰冲天而起，将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那是一张年轻而痛苦的脸，双眼中燃烧着比火焰更炽热的疯狂。
“烧吧！都烧掉！让这一切都化为灰烬！”他嘶吼着，声音沙哑而癫狂，“谎言！都是谎言！什么不朽！什么永恒！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文字游戏！”
他每扔下一叠手稿，这个世界的火焰就更旺盛一分，大地也随之剧烈震颤。
阿瑾能感觉到，这个世界充满了狂暴的、拒绝一切外来干预的力量。它的“根源”并非在缓慢消亡，而是在主动地、激烈地自我毁灭。
她顶着灼人的热浪，艰难地向那座书塔靠近。
“住手！”她冲着塔顶的身影喊道。
那人——一个年轻的诗人——听到了她的声音。他停下手中的动作，低下头，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俯视着她。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嘲讽和不屑。
“又来一个……又来一个自以为是的‘修复师’。”他冷笑着，“怎么？你也想来告诉我，这些文字有多么珍贵，这个世界有多么值得被拯救吗？”
“它们……是你的心血。”阿瑾看着那些在火焰中蜷曲、化为黑蝶的手稿，感到一阵心痛。
“心血？哈哈哈哈！”诗人发出一阵狂笑，笑声中充满了痛苦，“我曾以为，用文字可以构筑不朽的殿堂，可以让情感永存。我把我的灵魂、我的爱、我的一切都写进了这些书页里。可结果呢？我的爱人会离去，我的生命会终结，我的世界……也终将被遗忘。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他的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阿瑾的心上。
“毫无意义……”这四个字，正是她这些天来反复咀嚼的毒药。
她看着这个绝望的诗人，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被孤独和虚无感逼到绝境，最终选择亲手摧毁一切的自己。
这个世界，是她内心挣扎的具象化。
“离开这里。”诗人的声音变得冰冷，“这是我的世界，我选择让它如何终结。你无权干涉。”
“我不能走。”阿瑾摇了摇头，她的声音不大，却很坚定，“我的任务，是修复残章。”
“修复？”诗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明明知道这是徒劳的，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阿瑾的脑海中炸响。
是啊，为什么？
她想起了那个守塔人，他选择与孤独共存，拒绝被“拯救”。她想起了自己，无论修复了多少世界，最终还是一个无法触碰任何人的幽灵。她所做的一切，从长远来看，或许真的只是延缓了必然的消亡，是一场盛大而华美的徒劳。
诗人的质问，剥开了她用“任务”和“工作”构建起的脆弱外壳，让她直面内心最深处的那个问题。
阿瑾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她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看着诗人眼中那片死寂的灰烬，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将她淹没。
或许……他是对的。或许，放手才是一种慈悲。
她动摇了。她甚至产生了一个念头：就让他烧吧，烧干净了，或许对大家都是一种解脱。
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的瞬间，一阵风吹过，将一张尚未被完全点燃的手稿，吹到了她的脚边。
她下意识地弯腰捡起。
那是一张情诗的手稿，字迹优美而热烈，上面写着：
“我欲将星辰藏于你眼，却发现你的眼眸，已是我的整片夜空。”
诗句中那份真挚而炽热的情感，穿透了火焰与灰烬，像一颗滚烫的炭火，落在了阿瑾冰冷的心上。她仿佛能看到，诗人写下这句诗时，眼中闪烁的光芒，和他心中满溢的爱意。
那一刻，阿瑾想起了自己。
她想起了自己还是一个年轻的修复师时，第一次成功修复一页破损不堪的古籍时的心情。那份喜悦，那份成就感，那份与古人隔着千年时光心意相通的悸动……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即使那些书最终还是会在更漫长的时光中尘封、腐朽，但她修复它时所付出的心血，所感受到的快乐，并不会因此而褪色。
过程的意义，并不需要由结局来定义。
阿瑾的眼神，慢慢地，重新变得清明起来。
她抬起头，迎着诗人嘲讽的目光，将那张手稿小心地折好，放进自己虚幻的怀中。
“因为，因为我是修复残-章的人。”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平静与坚定，“我必须这样做。”
这不再是一个来自【万象书简】的冰冷任务，而是她对自己身份的重新确认。
她不是神，无法决定一个世界的存亡与否。她只是一个修复师。看到破损的东西，就想把它修好，这便是她的本能，她的“道”。
至于结局是否徒劳，那不是她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
“冥顽不灵！”诗人怒吼着，将更多手稿扔进火中。火焰再次高涨，热浪几乎要将阿瑾吞噬。
但这一次，阿瑾没有后退。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火焰舔舐着她的衣角。她的目光穿过烈焰，落在那位痛苦的诗人身上，眼神中不再有迷茫，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共情。
她知道，她要修复的，不仅仅是这个世界，更是这个和她一样，被困在“意义”的牢笼里，无法自拔的灵魂。
回到【万-象书简】后，阿瑾第一次没有感到疲惫。她心中充满了某种激烈的情绪，像一场暴风雨，涤荡着连日来的阴霾。
她抓起光笔，在日志上用力地写着，笔尖几乎要划破竹简。那不再是冷静的报告，而是充满了自我辩驳与挣扎的独白。
【修复日志·其五】
【徒劳……徒劳……不，不是的。】
【就算结局注定是分离，相遇的瞬间依旧美好。】
【就算生命终将消逝，绽放的过程依旧动人。】
【就算知道结局，但还是……】
【要努力一下，万一不一样呢？】
她重重地写下最后一个问号，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不仅仅是问别人，更是问自己。
她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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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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