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修复“镜像之城”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万象书简】都异常安静。没有新的残章出现,那片广袤的虚空里,只有阿瑾和那三枚被点亮的、如同星辰般的图样。
阿瑾蜷缩在冰冷的竹简上,反复阅读着自己写下的那三篇日志。
第一篇,是惊慌与决绝。
第二篇,是笨拙与试探。
第三篇,是麻木与疏离。
她曾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存在的意义——去修复,去拯救。但“镜像之城”的经历,像一根细细的冰针,扎进了她的心里。那份无法触碰的拥抱,让她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永远只是一个过客,一个幽灵。
她可以点亮别人的世界,却始终只能站在光芒之外。
这份认知,像缓慢渗透的墨,将她包裹起来,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寒冷。她开始害怕下一个残章的到来。她害怕再次看到那些圆满的结局,因为那只会让她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格格不入。
然而,该来的总会来。
书简的尽头,一抹极其微弱、近乎熄灭的光点,开始明灭。那光芒,不似求救,更像是一声悠长的、即将消逝的叹息。
阿瑾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伸出了手。这是她的“工作”,她无从选择。
当她穿过光幕,眼前不再是具体的景象,而是一片纯粹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里没有天空,没有大地,只有一片冰冷死寂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黑海。海面平静无波,像一块巨大的黑曜石,映不出任何倒影。空气中没有任何味道,只有一种“无”的空洞感,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在这片永夜之海的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座灯塔。
灯塔很古老,由黑色的岩石砌成,塔身布满了被海风侵蚀的痕迹。塔顶上,一盏微弱的、豆大的灯火,正倔强地燃烧着,是这片无尽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阿瑾发现自己正站在灯塔的脚下。她抬头仰望,那点光芒在无尽的黑暗中显得如此渺小,又如此孤独,仿佛随时都会被这片深海吞噬。
她推开灯塔沉重的木门,走了进去。
塔内盘旋着向上的石阶,墙壁上布满了湿滑的青苔。她沿着石阶一步步向上,最终来到了塔顶的房间。
房间很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小小的火炉。火炉里,那豆大的火焰正安静地跳动着,为房间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一个男人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凝望着窗外那片永恒的黑暗。他的身形高大而沉默,像一座与灯塔融为一体的雕塑。
他就是这个世界的“住民”,也是唯一的住民。
阿瑾能感觉到,这个世界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走向消亡。那盏作为核心的灯火,正在变得越来越微弱。只要它一熄灭,这片黑海,这座灯塔,以及这个男人,都将彻底归于虚无。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轻声说:“你好,我……”
“我知道你是谁。”男人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你是来‘修复’我的世界的。”
他的平静让阿瑾有些意外。
“是的。”她回答,“这里的‘根源’正在熄灭,我需要帮助你,让光重新亮起来。”
男人沉默了片刻,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身。
他有一张被岁月和孤独雕刻过的脸,轮廓分明,眼神深邃得如同窗外的黑海。他的目光落在阿瑾身上,没有欣喜,也没有期待,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问。
“这是我的工作。”阿瑾回答,这是她为自己找到的、最简单的理由。
“不,”男人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认为,我的世界需要被‘修复’?”
阿瑾愣住了。
“这片黑暗,这座灯塔,这点微光,还有我,”男人伸出手,抚摸着冰冷的墙壁,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眷恋,“这就是我的世界的全部,也是它最完整的样子。孤独,就是它的本质。”
“可是……它正在消亡。”阿瑾反驳道,“光亮会带来生机。”
“光亮?”男人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悲悯,“对于习惯了永夜的人来说,突如其来的光亮,只会刺瞎他的眼睛,让他迷失方向。我在这里守了无数个岁月,早已与这片黑暗融为一体。我不需要被拯救。”
他的话,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进了阿瑾的心湖。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修复”是一种善举,一种给予。但她从未想过,她的“拯救”,对于被拯救者而言,是否只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强加?
她想起了“灰尘书房”里那位执着于文字的老者,想起了“无声山谷”里那些渴望歌唱的村民,想起了“镜像之城”里那些期盼拥抱的恋人……他们的世界破碎,他们的灵魂充满了对“圆满”的渴求。所以她的修复,是顺应了他们的愿望。
但眼前这个人,他很平静,甚至……很享受他的孤独。他并不认为自己的世界是“残缺”的。
“那你为什么会濒临破碎?”阿瑾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如果你的世界是完整的,【万象书简】为什么会收容你?”
“因为遗忘。”男人再次望向窗外,“当最后一个记得我的人,在另一个世界死去时,我的存在就失去了‘坐标’。我开始被时间遗忘,所以,我的世界也开始消亡。”
他的语气里没有悲伤,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阿瑾沉默了。她与这个守塔人,进行了一场漫长而安静的对话。他告诉她,他曾是某个古老文明的最后一位神祇,司掌着“静默”与“孤独”。当他的信徒全部消亡后,他便来到了这里,守着这片属于他的永夜之海。
“每一个灵魂,都需要一个归宿。”他说,“而这里,就是我的归宿。我不需要它变得热闹,也不需要它充满光明。我只希望,它能像现在这样,一直存在。”
阿瑾的信念,第一次遭到了根本性的动摇。
她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如果她的修复,只是用自己认为的“正确”,去粗暴地涂改别人世界的“本质”,那她和那些试图将所有书籍都统一成一个版本的暴君,又有什么区别?
她看着男人那双深邃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那些关于“孤独”的烦恼,在他面前显得如此浅薄。她只是无法忍受孤独,而他,却将孤独视为了自己的一部分,视为了整个世界的根基。
她该怎么办?
是按照“任务”的要求,强行将这里的灯火变得无比明亮,让这片黑海充满生机,从而“修复”这个残章?还是……尊重他的意志?
如果她选择后者,这个世界最终还是会因为被遗忘而消亡。她的到来,将变得毫无意义。
阿瑾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她看着火炉里那豆大的、即将熄灭的火焰,又看了看守塔人平静的侧脸。
最终,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没有去增强那盏灯火,也没有试图去改变这片黑海。她只是走到那个小小的火炉旁,伸出自己半透明的手,从指尖分出了一缕最纯粹的、属于她自己灵魂的微光,轻轻地,添进了那豆大的火焰之中。
那是一缕极微弱的光,不会让火焰变得更亮,也不会让房间变得更暖。但那光芒很稳定,带着一种属于“修复师”的、永不熄灭的特质。
“我不能改变你的世界,”阿瑾轻声说,“但我可以为你做一个‘坐标’。只要我还记得你,记得这座灯塔,你的世界,就不会被彻底遗忘。”
她为他的灯塔,添上了一点不会熄灭的烛火。
守塔人感受到了那缕光芒中蕴含的特质,他久久地凝视着阿瑾,深邃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波澜。
“谢谢你,修复师。”他低声说,“你修复了我的世界,用一种我能接受的方式。”
阿瑾对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默默地离开了。
当她回到【万象书简】时,心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空茫。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在深海中迷航的旅人,找不到方向,也看不到光。
她打开修复日志,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她拿起光笔,又放下。她想描述那片黑海,想记录那个男人,想写下自己内心的动摇与挣扎,但所有的言语,在那种极致的孤独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她的日志上,只留下了一大片被墨水浸染的痕迹,像那片化不开的永夜。
在纸页的角落里,她用尽全身力气,只写下了一行颤抖的小字。
【我也是一座灯塔吗?】
她的孤独感,在此刻达到了顶峰。她救不了那个守塔人,正如她也救不了自己。她们都只是在各自的孤岛上,守着一盏即将熄灭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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