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细沙从指缝间悄然流逝,转眼冬雪消融,西府海棠已绽开层层叠叠的粉白花朵。
这日清晨,齐玥踩着湿润的青石板路来到上官府,怀中紧抱着一叠字帖。
“芜姐姐,我来了。”
她轻叩书房雕花木门,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雀跃,像枝头新生的嫩芽,在春风里轻颤。
自那日上官时芜默许了这个称呼,这两个字便在她唇齿间辗转研磨过千百回,此刻吐出来仍带着蜜糖般的甜意。
屋内传来宣纸翻动的声响,片刻后才响起那道清泉般的声音:“进来。”
齐玥推门时故意放慢了动作,她知道上官时芜不喜喧闹。
阳光穿过窗棂,在上官时芜素白裙裾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她执笔的腕骨悬得极稳,笔尖游走时连衣袖都不曾晃动分毫。
“字帖放在案上。”上官时芜仍未抬头,眉间却舒展了些。
齐玥注意到她今日用的是松烟墨,那缕若有若无的松香混着案上兰草的清气,让她想起去岁冬夜共赏的那幅《雪涧寒松图》。
那时上官时芜的指尖点在画上寒松的枝桠,说了一句“风骨最难描摹”。
“芜姐姐你看!”齐玥展开最上方的宣纸,动作太急带起一阵微风,惊动了砚台边憩息的粉蝶。
她献宝似的将字帖举到上官时芜眼前,自己却先瞥见对方垂落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投下淡淡的阴影。
上官时芜终于搁下狼毫笔。
当她接过宣纸时,齐玥敏锐地发现她尾指内侧沾着一点靛青颜料,这是昨夜又熬夜作画了?
宣纸上的“永”字与三个月前那些歪扭的笔画已是云泥之别。横平竖直间隐约可见风骨初成,像是一株幼苗终于抽出了挺直的枝干。
“不错。”上官时芜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眼角微微弯起的弧度让齐玥心跳漏了半拍。
她藏在袖中的左手悄悄掐了下掌心,才忍住没去碰触对方袖口绣的竹纹。
“芜姐姐这幅画,画得真好!”齐玥凑近书案时故意碰倒了笔架,趁机扶正时瞥见画上题着“春山澹冶而如笑”。
随后,她注意到砚台旁的白玉镇纸有磨损痕迹,一个念头突然窜上心头。
“芜姐姐会武功吗?”
狼毫在宣纸上洇开一滴墨。
上官时芜抬眸的瞬间,齐玥看见她瞳孔里映着窗外海棠的碎影,像雪地里落了两瓣桃花。
“不会。”这回答太快,快得不像深思熟虑。
确实,她从未见过芜姐姐执剑。
记忆里那人永远端坐如青瓷仕女,双手抚琴时如白鹤梳羽,此刻执笔更像玉雕的观音拈花,与校场那些虎口生茧的武夫有着天壤之别。
“不过……”上官时芜用镇纸压住被风吹起的画角,指尖在白玉上停留的时间略长了些,“幼时跟着父亲学过些基本功。”
齐玥眼睛亮得惊人,却见上官时芜已蘸了新墨。
“怎么突然问这个?”这问题轻得像飘进窗的海棠花瓣。
“君子六艺嘛!”齐玥站得笔直,背书似的念道,“礼、乐、射……”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腰间玉带,突然凑近上官时芜,“而且练武多帅气啊!”
上官时芜笔尖在砚台边缘轻刮两下,墨汁顺着瓷壁滑落的轨迹像滴泪痕:“就为这个?”
“还有……”齐玥盯着自己鞋尖上沾的海棠花瓣,声音细若蚊呐,“我想保护芜姐姐…”
这句话在唇齿间停留太久,吐出来时带着青涩的颤音。
窗外一阵风过,吹落几片海棠花瓣,正好飘进半开的窗棂。一片粉白的花瓣落在砚台里,被墨汁渐渐浸染。
上官时芜垂眸看着那片花瓣,指尖捏了下笔杆,她放下笔,从书案后站起身:“过来。”
齐玥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跟上。
她看着上官时芜在庭院中央站定,素白的衣裙被春风微微掀起,像一片不染尘埃的云。
“芜姐姐?”她歪着头,声音里带着雀跃的试探。
上官时芜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手,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她的动作很慢,却极稳,指尖划过空气时,连飘落的花瓣都被带得轻轻一滞。
齐玥呆呆地站在原地,心跳如擂鼓。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芜姐姐,不是那个执笔作画的先生,不是那个端坐抚琴的闺秀,而是一个像是能乘风而去的仙人。
“芜姐姐……”齐玥喃喃出声,声音里带着几分恍惚。
她突然觉得,自己刚才那句“我想保护芜姐姐”是多么大言不惭。
她的芜姐姐,哪里需要她来保护?
能文能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连拳法都如此娴熟,举手投足间是游刃有余的从容。
而她呢?
她连最基本的剑招都练得磕磕绊绊,整日里只会撒娇耍赖,连字都写不好,还总爱缠着芜姐姐教这教那。
这样一对比,她倒像是那个需要被保护的人。
上官时芜收势转身,恰好看见齐玥泛红的耳尖和咬着下唇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唇角扬起,“怎么,看傻了?”
“我……”齐玥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羞赧,“我方才还说要保护芜姐姐,真是……自不量力。”
上官时芜闻言,伸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傻话。”
她的指尖微凉,点在齐玥额上时,却像是烙下一枚小小的印记。
“保护一个人,从来不是看谁更厉害。”上官时芜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而是看谁更愿意。”
齐玥再次呆在原地。
她抬眸看向上官时芜,对方眼底映着春日的暖阳,温柔得让她心尖发颤。
她忽然明白了。
她的芜姐姐,真的很厉害。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想要保护她。
不是因为自己有多强,而是因为。
她愿意。
齐玥心头发热,仰起脸,认真道:“芜姐姐,我以后要像你一样厉害!”
上官时芜垂眸整理衣袖,想起幼时在雪地里练武到指尖冻僵的日子,想起父亲严厉的教导,最终只是淡淡道:“我这不过是花架子,真要学武,还是让你父亲请个正经师父。”
“不嘛!”齐玥一把拽住她的衣袖,仰着脸,眼睛里盛满固执,“我就要跟芜姐姐学!”
上官时芜低头看她,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她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下,最终妥协般轻叹一声,“先把字练好。”
“等你的‘永’字能入眼了,我再教你。”
齐玥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跑回书案前,抓起毛笔就开始临帖。
她的动作太急,笔尖蘸墨时溅起几滴,落在袖口上,却浑然不觉,只顾埋头写字,连鼻尖蹭上墨痕都没发现。
上官时芜站在她身后,看着那歪歪扭扭却格外认真的字迹。忽然觉得,这个春日似乎比往年都要温暖几分。
暮春午后,上官府邸的海棠树下落英缤纷。
风过,花瓣如雪般簌簌飘落,铺满青石小径,染出一地粉白。
齐湜踏着满地花瓣穿过庭院,远远便听见书房里传来齐玥清脆的诵读声。
他驻足窗外,透过雕花窗棂望进去。
齐玥正襟危坐在书案前,小手捧着书卷,一字一句地念着《论语》,眉头微微皱着,显然读得极认真,连父亲站在窗外都未察觉。
上官时芜执卷坐在一旁,素白的衣袖垂落案几,偶尔在齐玥读错时,用朱笔轻轻一点。
她的指尖点在书页上,力道很轻,却总能恰到好处地让齐玥停下来,重新念一遍。抬眸间瞥见窗外的身影,正要起身,却被齐湜摆手制止。
“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齐玥读到这句时突然卡壳,小脸皱成一团,显然是被拗口的句子难住了。
上官时芜没有直接告诉她答案,而是执起她的手,带着她的指尖在书上缓缓划过:“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
她的声音很轻,却极清晰,像是春溪流过石涧,带着令人安心的韵律。
齐玥恍然大悟,眼睛一亮,立刻跟着念了一遍。
齐湜看着女儿恍然大悟的模样,眼底泛起温柔的笑意,他轻叩门扉,推门而入。
“父亲!”齐玥手忙脚乱地要藏起书卷,却不小心碰翻了砚台。墨汁泼洒在刚写好的字帖上,她“啊”地叫出声,眼眶都红了。
那可是她练了整整一上午的字!
上官时芜取过帕子,轻轻按在晕开的墨迹上:“无妨,重写便是。”
她的指尖在帕子上停留了一瞬,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无声地告诉齐玥——我在。
齐湜看着这一幕,忽然笑道:“时芜你要多见谅,这孩子性子倔,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伸手揉了揉齐玥的发顶,“你要多担待。”
齐玥不服气地撅嘴,却见上官时芜微微颔首:“阿玥天资聪颖,只是……”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确实执拗了些。”
“我没有……”齐玥拽着上官时芜的袖子抗议,那亲昵的模样让齐湜眸光微动。
寒暄过后,齐湜正色道:“上官大人可在府上?本官有事相商。”
上官时芜会意地起身,向禾桔使了个眼色,小丫鬟立刻捧着竹编花篮凑过来:“四公子,后园的西府海棠开得正好……”
待脚步声渐远,廊下只剩铜铃在风中摇晃的碎响。
上官时芜引路时特意放慢半步,余光瞥见齐湜腰间玉佩的缠绳已经磨得发白。
这位位高权重的尚书令,竟还戴着几年前的旧玉。
“小儿顽劣,多亏你悉心教导。”齐湜突然开口,声音比方才低了几分。
上官时芜的脚步未乱,“阿玥临《灵飞经》已有七分风骨。”她抬手拂开垂到额前的紫藤花枝,“假以时日……”
“时芜。”齐湜在转角处突然驻足,齐湜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当真以为我那四子是个男儿?”
穿堂风掠过回廊,带着新叶的气息卷走了她片刻的迟疑。
上官时芜侧身让路,“齐大人既以公子相称,时芜自然以公子待之。”
.
上官信荣正在书房批阅公文,见齐湜来访连忙起身。
茶过三巡,白瓷盏底沉淀的茶末渐渐聚成小山。齐湜将茶盖轻轻反扣:“本官长子齐瑀年已十八,听闻令爱尚未许配人家?”
上官信荣握盏的手紧了紧。
当朝最有权势的尚书令亲自登门提亲,这分量他心知肚明。更何况齐瑀少年成名,弱冠之年就已统领禁军,确是人中龙凤,难得的良配。
“小女能得齐大人青眼,是上官家的福气。”上官信荣斟酌着词句,“只是婚姻大事……”
“自然要问过令爱意思。”齐湜接过话头,目光却落在静立一旁的上官时芜身上,“不知时芜可愿与犬子一见?”
上官时芜感受到两道目光的重量,她微微欠身,声音平稳,“但凭父亲做主。”
待二人议定三日后相看之期,上官时芜正要告退,却听齐湜道:“本官还有些字画上的事,想请教时芜。”
书房门扉轻合,只剩二人对坐。
齐湜轻轻笑道:“你可知,为何偏偏选中令尊商议要事?”
“因为家父任北衙禁军统领。”上官时芜声音平静,“而齐大人需要能统领禁军的亲家。”
齐湜眼中闪过赞赏,抚掌大笑:“好个女中张良!”他压低声音,“那你也该猜到,我为何要将玥儿的秘密告诉你。”
窗外一阵风吹落海棠如雨,有几瓣飘进半开的窗棂。
“齐大人是要给令爱留条后路。”她轻声说道,声音比飘落的花瓣还要轻。
这句话在她心里已经转了几转,眼前这位权倾朝野的尚书令,此刻不过是个为女儿操心的父亲。
她抬眸,目光清亮如秋水,“若他日风云变幻,至少上官家能护住四公子。”
“聪明。”齐湜从袖中取出一枚蟠螭玉佩,“这是玥儿周岁时,她娘亲留下的。”
上官时芜接过玉佩,指尖触到内壁细微的刻痕,那是个极隐蔽的“玥”字。
“我会照顾好她。” 上官时芜将玉佩收进袖中,略作停顿,“不过齐大人,联姻之事……”
“你以为我是拿玥儿当筹码?”齐湜摇头失笑,起身推开窗户。远处传来齐玥清脆的笑声,她正在花园里追逐一只蝴蝶。
他转身时,眉宇间的凌厉尽数化开,露出一片柔和。
“这孩子自小没了娘亲,女子身份在后院多受管制,我才她扮作男子……”
他抬手轻抚窗棂,像是抚过那些不为人知的岁月。
“我也是给这两个孩子都找个依靠。”他的目光落在墙上悬挂的《九州舆图》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恰好覆住洛阳城的位置。
“瑀儿性子温厚,必不会亏待你。”他顿了顿,看向上官时芜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期许,“以你的才智,将来定能辅佐瑀儿,守护好玥儿。”
暮色渐沉,齐玥抱着一大把海棠花枝跑回书房。
她气喘吁吁地停在廊下,却见上官时芜独自立在窗前,手中握着什么物件出神。
“芜姐姐!”齐玥凑过去,忽然瞪大眼睛,“这不是我的……”
上官时芜将玉佩系回她腰间,指尖拂过那个小小的“玥”字:“收好,别再弄丢了。”
她的声音比春风还温柔,“以后每旬逢五,我教你剑术可好?”
齐玥惊喜地抬头,却见上官时芜望向远处。
暮色中,檐下的海棠灯笼次第亮起,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像是要把这一刻的温暖永远镌刻在青石板上。
回忆杀结束
齐湜要是没逝多好,这小俩口哪里会这么难[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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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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