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从那时起,命运的丝线就已经将他们紧紧缠绕,只是她当时还不明白,这缠绕究竟是恩赐还是桎梏。
她怎么会不懂呢?
齐湜洞悉一切的眼睛里,分明写着最**的算计和最温柔的托付。他要将齐瑀送上储君之位,更要让她成为齐玥永远的盾牌。
那时的她,竟天真地以为,这便是最好的安排。
可谁又能料到,这般算无遗策的局,竟会随着那支淬毒的暗箭,烟消云散。
上官时芜望着灯影里摇曳的烛火,恍惚间,又见八年前那个雨夜。
齐湜遇刺的噩耗传来时,她正握着齐玥的手,一笔一画临摹《兰亭序》。
她的腕骨在她掌心微微发颤,笔锋却极稳,直到消息传来,墨汁骤然泼洒,污了整张宣纸。
如今想来,那团晕开的漆黑,真像命运泼下的一记嘲弄。
他为女儿铺就的康庄大道,终究成了布满荆棘的险途。
“小姐,药好了。”
药碗里升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上官时芜盯着碗中晃动的药汁,想起今日在宫门外看见的那方金印,那么刺眼,那么沉重地挂在齐玥腰间。
若是齐湜还在……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掐灭。
没有若是。
没有假设。
只有血淋淋的现实。
她亲手将齐湜最珍视的明珠,推向了权力漩涡的最深处。
上官时芜轻轻摇头,径直走向书房。
推门的瞬间,一阵穿堂风卷起案几上的宣纸,哗啦啦作响。
像是无数白鸽振翅欲飞。
又像是命运翻动书页的冷笑。
她伸手按住那些飞舞的纸张,指尖触到一张未写完的《楚辞》临帖。
“路漫漫其修远兮”,最后一个“兮”字只写了一半,墨迹早已干透。
这是齐玥生病前一日写的。
“小姐……”禾桔端着药碗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上官时芜接过药碗,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
“小姐今日…见到长陵郡王了?”禾桔小心翼翼地问。
“是长陵王了。”上官时芜轻声纠正,将药一饮而尽。苦涩从舌尖蔓延到心底,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副残破的身躯早已尝尽世间百苦,却始终抵不过眼睁睁看着齐玥一步步走进牢笼的痛。
药碗搁下的瞬间,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去。
单薄的身形在窗框投下的光影中颤抖,五脏六腑绞得她喘不过气,喉间涌上的腥甜灼烧着每一寸呼吸。
“小姐!”禾桔慌忙上前。
上官时芜直起身时唇边已有一丝血迹,她随手用袖口擦去,在布料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
“我没事。”她声音沙哑,“把《左传》拿来,你便出去吧。”
禾桔取来书册后,默默退下,临走时还不忘将窗缝合小了些。
上官时芜翻开其中一页,指尖点在“高位实疾颠”五个字上。
这是她今日对齐玥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最无用的提醒,最徒劳的挣扎。
指尖悬在墨字上方,微微发颤。
她知道齐玥不会听,一如从前的倔强。
就像那年雪夜固执地叩开她的门。
就像执意要学那套伤身的剑法。
就像现在……
头也不回地走向那方金印。
当年齐湜没能拦住那支淬毒的暗箭。所有的谋划,所有的守护,到头来都敌不过命运轻轻的一个转身。
上官时芜缓缓合上《左传》,指尖在那五个字上久久流连。
烛火突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长,就像当年在檐下的那两个影子。
只是如今,只剩她一人了。
窗外传来更鼓声,惊飞栖在海棠树上的夜莺,上官时芜望着飘进窗内的花瓣。
齐湜当年推开的那扇窗,终究成了困住她们一生的牢笼,而她守着那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承诺,把最想保护的人。
伤得鲜血淋漓。
“大人当年说……要给两个孩子都找个依靠。”她对着虚空中的幻影轻声道,声音破碎在穿堂而过的夜风里。
“可如今阿玥,怕是……已经不要我了。”
烛泪无声滑落,在青玉镇纸上积成小小的琥珀。
“小姐,常阳王府送来了帖子,说是邀您明日过府赏菊。”禾桔去而复返,手里捧着烫金请柬。
她想起今日齐玥冷漠的话语。
>女傅保重,常阳王还等着大婚呢
“回话,就说我染了风寒。”她将请柬推到一旁,力道大得带翻了茶盏。
禾桔退下后,上官时芜独自站在窗前,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腕,那里缠着新换的纱布,却依然隐隐作痛。
可如今那人却连多看一眼都不肯。
“阿玥……”
这个名字在唇齿间滚了又滚,最终消散在风里,轻得惊不动一片海棠叶。
她知道齐玥在做什么。
这个她一手教出来的孩子,如今正以身为剑,想要刺穿齐湛的咽喉。
可齐湛是何等人物?那是能在十几个皇子中杀出血路,最终扶持今上登基的狠角色。
阿玥的锋芒,在他面前不过是以卵击石。
掌心狠狠压住眼睛,直到黑暗中炸开血色星光。
那场自以为是的大戏,那些剜心刺骨的话语,非但没能护住阿玥,反而亲手将人推下了悬崖。
夜深了,烛火将熄未熄,在墙上投下残影。
上官时芜解开腕间纱布的动作很慢,伤口狰狞地暴露在昏光下。
可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不是自己的血肉。
这伤她本就没好好养,甚至多次撕裂伤口,如同她一次次撕开血淋淋的过往。
如今溃烂的何止是伤口?
那些深埋心底的悔与痛,早已随着脓血流遍四肢百骸。
药粉撒在伤口上时,疼痛如毒蛇般顺着血脉窜上心口,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点皮肉之苦,怎及得上今日宫门外所见之痛的万分之一?
禾桔心疼地替她缠上新的纱布,指尖微微发颤,心疼的说:“太医说了,这伤再不好好养着,怕是会留疤的。”
留疤?上官时芜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她早已千疮百孔,还在乎这具皮囊上多几道伤痕吗?今日宫门外那方金印,才是真正刻在她心头的疤。
那么刺目,那么痛。
却又让她忍不住一遍遍回想,直到心口溃烂成泥。
“备水,我要沐浴。”
浴房里水汽氤氲,她将整个人浸在热水中,直到皮肤发皱才浮出水面。水珠顺着锁骨滑落,在胸口汇成细流。
那里还留着齐玥醉酒那晚,靠在她怀中时留下的温度。
上官时芜放任自己沉入水中,温热的水流包裹着她,齐玥蜷在她怀里时的温度。
她想起今日在宫中,齐湛的手指拂过齐玥的发间,而齐玥竟没有躲开。
那个曾经连她碰一下都会脸红的孩子,如今却默许了别人的触碰。
“哗啦”一声,她从水中起身,剧烈地咳嗽起来,飞溅的水珠混着眼角溢出的温热,一起坠入浴汤,消失无踪。
擦干身子时,她发现腕间的纱布已经完全被水浸透。拆开一看,伤口果然又裂开了,像一朵枯萎的花,刻在原本莹白的肌肤上。
她取出一瓶金疮药,这是特意为齐玥配的,如今却用在了自己身上。
药粉洒在伤口的瞬间,尖锐的刺痛如毒蛇噬咬,顺着血脉直窜心口。
她猛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镜面上。
寒意渗入肌肤,与灼烧般的痛楚交织,冰火两重天的折磨里,她竟低低笑出了声。
太疼了。
可这疼真好。
至少证明这副躯壳里,还有东西是活着的。
夜风微凉,她踉跄着走向箱笼,指尖触到积尘的剑匣时微微一颤。
八年了,整整八年不曾碰过这柄剑。
“小姐?“禾桔提着灯笼追出来,暖黄的光晕里,她看见自家主子散乱的鬓发和猩红的眼角,“这么晚了您……”
“退下。”
二字如剑出鞘,斩断所有关切。
剑匣开启时,月光如银瀑倾泻,青锋剑静静躺在清辉里,剑鞘上的缠丝纹路早已黯淡,像被时光啃噬的誓言。
指尖抚过时,细尘轻扬,恍如旧梦碎屑簌簌坠落。
禾桔捂住嘴,小姐执剑手腕上的纱布又渗出血来,在素白袖口绽开点点红梅。
多少年了?
自从那个扎着红发带的小姑娘,第一次在她指导下颤巍巍摆出起手式后,这柄剑就被束之高阁,就像她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
剑脊上“藏锋”二字在月下尤为醒目。
多讽刺!
第一式横扫带起满地落花,花瓣撞上剑刃瞬间碎成粉末。
“小姐当心!”禾桔惊呼着去拦。剑锋却已直刺树干,“铮”的一声没入三寸。
木屑飞溅中,上官时芜恍惚看见金銮殿上碎裂的象牙笏,看见阿玥跪在殿前,指尖鲜血染红了白玉阶……
剑势越来越急,劈、刺、挑,招招狠绝。
禾桔缩在廊柱后发抖,她从未见过小姐这般模样。青丝散乱,衣袂翻飞,像只被逼到绝境的鹤,用着最华丽的姿态自毁。
最后一式时,剑尖颤抖着划破月光,铜镜般的剑身上,映出她狼狈的倒影。
一个为情疯魔的痴人。
“砰!”
青锋剑被狠狠掷回鞘中。她倚着树干滑坐在地,掌心被粗糙的树皮磨出血痕,却感觉不到疼。
这副躯壳早已麻木,唯有心口那道疤,还在汩汩渗血。
禾桔捧着帕子跪在旁边,眼泪砸在染血的纱布上:“小姐何苦……”
八年前的雨夜也是这般。她跪在齐湜灵前,雨水混着血水在青砖上蜿蜒。
那时有双小手死死攥住她衣袖,阿玥的声音穿透雨幕:“芜姐姐,我冷……”
如今再没有人会拽着她衣袖喊冷了。
“备马。”她突然撑起身子,染血的掌心在树干上留下五个模糊指印,“我要去……”
话音戛然而止。去哪呢?
宫门已闭。
金印已落。
那个曾在她怀里取暖的孩子,早已走进她亲手推开的牢笼。
禾桔看着小姐踉跄离去的背影,月光将那道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如同八年前灵堂前,那个被雨水泡得发胀的夜晚。
后半夜,雨声渐歇。南明王府的后门吱呀一声轻响,禾桔裹着灰鼠皮斗篷钻入夜色。
[狗头]回忆结束了,两人又得下下章才能见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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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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