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中了毒镖昏迷不醒之事,不过两日就传遍京城,此次刺杀起因众说纷纭,唯一的俘虏也已自尽,死无对证。暗器上淬的毒药就连太医也束手无策,幸而没伤及要害,尚可用药吊住性命。
在此期间军国大事交由太后全权掌管。
帝党中有人生怕皇帝醒不来,已暗生异心,也有人趁机排除异己,倒是像舟时鸣这种中立的人,遇事明哲保身,反倒落得两头不讨好。
天色渐晚,楚洲陪陆聆渊在书房练字。
他随手拿了本话本坐在旁边,话本的内容很无趣,翻看几页便有些困倦,撑着下巴昏昏欲睡。
陆聆渊停笔看向楚洲。
他身子单薄匀称,因嫌热解开领口的扣子,翻开领子,内衬下锁骨那片的冰肌玉骨若隐若现,睫毛翕张似振翅的蝴蝶,轻柔的呼吸声被听得一清二楚,陆聆渊抿着嘴,似乎有些难受。
“听阿妹说你会下棋?”
“嗯?公子不练字了吗?”楚洲被惊醒,两眼茫然,慢吞吞回过神,想起之前同陆垚下棋,但自己其实不怎么擅长对弈,只是略懂皮毛,“不过,我不怎么会下棋,那日是陪小娘子寻乐子罢了,莫非……公子是想让我陪你下棋么?”
“嗯,手酸了,你要是困了就去休息吧。”陆聆渊应道。
楚洲摇摇头,他只是些许无聊,刚才那话本看得他云里雾里,也无甚深意,便应下,权当是打发时间。
两人棋逢对手,局势难分高下,黑白色的棋子纵横交错寸步不让。
陆聆渊忽然打破宁静,说:“舟舟可听闻春蒐之事?”
不管是春蒐还是其他狩猎活动,在楚洲看来是最无趣的皇家出游活动,一群人围着一座山打猎,什么奇珍异兽,不是狩猎前放进去,就是圈养在山中的,见多了一点也不稀奇,还年年都搞这一套。
回想起去年春蒐上,他老是把箭歪,也不知道不小心给哪位宠臣的马射瘸了,貌似是哪个侍郎,楚洲已记不大清,唯独对那张殷勤的嘴脸是多么的恶心,记忆犹新。
楚洲清楚自己的箭术平平,偏偏那人还一句接一句的阿谀奉承,明面上是夸,暗地里却讽刺他箭术不好。
世家大族最讲究君子六艺,吟诗作赋、骑射样样精通,他能把靶打成那样,只怕早成了那些人口中的笑柄,指不定背后怎么奚落他。宫里一些没长眼睛的,总是暗自嘲讽他射箭姿势不对,是旁门左道,不符合礼仪的,老想着给他纠正立规矩。
这几日楚洲没怎么出门,自是没听说外面那些事,误解了陆聆渊的意思,眉头微颦,“你是觉得我贪玩,所以外面的事我都该知道么?”
“不是。”陆聆渊连忙摆头,耐心解释说,“既然你没听过我正好来跟你讲一讲。说来也是奇怪,春蒐当天猎场遭遇大批刺客,皇帝不幸中了暗器,听说上面抹了剧毒,皇帝当场晕厥,至今未醒。”
奇怪,简直太奇怪了。
帝王狩猎把守相当严密,更有千牛卫时刻巡逻,楚洲狐疑道:“刺客?怎么会……”
虽说舟时鸣平日吊儿郎当,做事向来不甚积极,但此事关乎性命,他绝不可能在这事上出纰漏。
那就是有人从中作梗,不过皇帝本就是太后与臣子手中的傀儡,对权臣来讲也构不成多大的威胁,只要他吃喝玩乐,仅凭这条,就没杀他的必要。
真凶是谁,并不重要。
“那天在场的刺客都死了,也问不出是谁。”
楚洲刨根问底:“那天在场的都有谁?发生了什么事?”
陆聆渊眼神躲闪,含糊其辞:“我也没去,我想无非就是些达官显贵。”
楚洲默不作声,手捻着棋子随意落下一子,心中却在担心舅舅的安危,他害怕舅舅会像阿娘那样被奸人所害重蹈覆辙,若说舟时鸣任职多年未用尽心力,可他阿娘为国为民十几载,没有半点对不起大昭。
陆聆渊注意到了楚洲心不在焉,他轻咳两声唤回楚洲的注意,道:“舟舟可要想清楚了,我要吃你的子了。”
楚洲眼见棋盘大局已定,早已进退两难,放下手中的棋子,嘴角轻挑,似笑非笑:“公子,我技不如人,你赢了。”
“不过是游戏,何谈输赢?”陆聆渊撩逗道,“若是舟舟坦诚对待,谁胜谁负可不好说呢。”
楚洲眉目间流过一丝不悦,就旁敲侧击把话题引过去:“公子不也一样对我?不过是扯平了。”
陆聆渊看楚洲此刻低眉垂目,低眉沉思,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倒像是故意把情绪写在脸上等着人哄他。
陆聆渊不忍心让他受委屈,只好将所知全盘托出。
“皇帝在春蒐上遇刺,这些人究竟是如何出现的到底是个谜,最近这事可成了大家的饭后谈资。有人怀疑是右千牛卫将军舟时鸣,毕竟七八年前他阿姊死时,少不了皇帝的旨意,他为了报复才进行刺杀。且当日太子被人绑架,偏偏皇帝陛下遇刺的紧要关头,舟将军选择去营救太子……”
“只凭猜疑却没有证据?”楚洲轻哼一声,鄙夷道,“好一个风闻论事①,只凭这些就能随随便便冤枉人。”
就怕那奏疏里全是弹劾舟时鸣的参本,不管是真是假,舟时鸣最后免不了会受罪,若假,倒是那些冤枉他的人也不会被罚,再加上官官相护以权谋私,能活着就是走了大运。
陆聆渊问:“莫非舟舟对此事有独到见解?”
虽然楚洲待在太后跟前,始终无法接触权力中心,对于朝廷中的事全部来自于周围人的私下谈论,“我又不懂朝政上的来往,只不过觉得这样平白无故的冤枉人很荒谬罢了。”
彼此心事重重,都在刻意隐瞒,即使漏洞百出也无法捅破那层窗户。
这夜里两人不欢而散。
……
天气日渐暖和,这些时日晴空万里。
恍然想去,前些天惊窈通过织娘给他留的信,约好会在特定的时日去某些地方等候,转眼就过去这么久,怎么着也该抽空去一趟,免得让人干等着。
最近朝中党派争斗,大概不会有人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但他之前放松警惕带人去碧霄宫就出了意外,思来想去,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特地伪装一番,悄悄来到长安城西的一家酒肆。
走进酒肆,一眼望去就见惊窈独自坐在角落里,楚洲大步流星走过去。
楚洲轻声喊道:“惊窈。”
只见惊窈闻声身躯一震,先是震惊,接着又是怀疑,继而转身确认,怔怔地打量着眼前的人的状况,平日里冷峻的脸庞此刻也掩盖不住激动,连说话都结结巴巴:“郎,郎君,是你吗?许久未见,别来无恙?病好些没,有受过伤吗?”
楚洲也欣然回应,示意惊窈坐下:“是我是我,别看了,有话就坐下来说。”
终于见到了自己的亲信,让楚洲心中莫名踏实了几分,在这个长安之中他没几个信得过的人。二人是名义上的主仆,惊窈也总以谦词敬语称呼,但楚洲从来没有把惊窈当做下人侍卫。
早些年惊窈在宫中曾陪过他一段时日,刚入宫的楚洲不愿意与任何人交心。
太后瞧他终日郁郁寡欢,于心不忍,便让楚洲自己挑个伴读入宫陪解闷,那时两人就是彼此唯一的依靠,带楚洲年岁稍长,能与人周旋时,就遣人将惊窈送出宫。
“你留的那果丹皮很甜。”
惊窈挑眉一笑:“益州带来的,想着郎君就好这口,怕郎君苦着。”
楚洲这才接了刚才那番问候:“我过得甚好,公子很照顾我。你过得又如何?”
惊窈迟疑片刻,应声道:“仆很好。多谢郎君关心。”
“也给我说说益州发生的事。”楚洲笑声爽朗,露出洁白皓齿,漆黑如墨的眸子弯弯,略显稚气又柔中带刚,玉面郎君满面春风,一笑令人回顾万千。
说来说去,楚洲心中还牵挂的还是阿翁,今年的上元节阿翁也拒绝了宫里的邀请。自爱女亡故后,舟穹德就甚少入京,一方面是害死爱女的仇人;另一方面楚洲又是他的外孙。
为避免犯难,总是送两封信过来,一封信给皇帝说自己致仕以来身体不适,不宜奔波劳累;另一封信则给楚洲说一些家常,讲一些趣事,多年来祖孙俩多是以书信传达。
舟穹德只偶尔进京一两次,但从不入宫,祖孙俩未必能见得上面。
书信又怎么能说得清千言万语,又怎么道得尽他对益州的朝思暮想,这大概就是楚洲总想回益州的原因。
惊窈平铺直叙:“益州还是老样子,阿郎最近还时常下地劳作,对了,秦娘子和董郎君都很想你,秦娘子听说郎君不回来,又是哭又是闹,吵着要来见郎君,不过放心,仆没敢带着她来。
“阿郎说家里的事情郎君不必挂念,他有空自会进京来看郎君,阿郎让仆留在京城照顾好郎君,另外有什么要事尽管吩咐仆,仆随时待命。”
桌上还搁着一盏热气腾腾的清茶,估计还不知晓自家郎君何时偷偷学了喝酒,特地准备的。
楚洲为自己掺一杯茶,举杯道:“再看吧,来路艰难辛苦你了。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只闻茶香浓醇沁人心脾,楚洲浅啜一口,苦涩一瞬间席卷口舌。
他赶紧放下茶杯,咽了咽口水。
“为郎君效劳是仆该做的。”
楚洲想起那个救过自己的小乞丐,也不知道他如今过得怎样,话锋一转,问道:“之前那小子你如何安排的?过得还好吗?”
惊窈:“他随仆一同回益州,阿郎有时会教他读书写字,董郎君偶尔也带他演武。”
起初惊窈对那个小乞儿百般嫌弃,深知自家郎君有个爱到处捡人的坏毛病,自从知晓他帮过郎君大忙,态度大为改观。
楚洲点头:“甚好。莫要亏待了他。”
之后暂且静观其变,楚洲虽身长安,但身份多有不便,对朝中动向所知寥寥无几,惊窈初到长安就更不懂局势状况,眼下不可轻举妄动,以免火上浇油,帮了倒忙。
……
金碧辉煌的宣政殿内,青烟袅袅,群臣寂然无声。
今日并非大朝会,乃是常参,在京五品以上的清要官职皆需要参与,气氛却比往日更加凝重。
贺若太后身着青色华服,手支扶手,倚靠凭几坐于凤榻之上,俯视台下的群臣,淡淡道:“春蒐案的首尾,诸位爱卿不如在此商议一番。”
一名大臣迫不及待地站出来,毕恭毕敬:“陛下,臣有本奏。”
“讲。”
此乃台院殿中侍御史,他取出自己连夜起草的奏章,逐字逐句铿锵有力的念完。
他明锐的目光轻蔑地瞟向舟时鸣,语气尖酸刻薄:“陛下!孙将军虽救驾来迟,尚且将功补过,然舟将军此乃玩忽职守,皇帝陛下真龙天子,尔岂敢如此形式,究竟是何居心?恐,其心当诛!”
刑部尚书也煽风点火,义正言辞:“依老臣所见,不如先将二位千牛卫将军一职罢免,由其他将军署理,不如先交由刑部审问,一切暂缓。”
“臣谨遵陛下旨意。”孙将军躬身道。
舟时鸣蹙眉,强装镇定,面容严肃地辩解道:“臣肃清猎场的刺客后,恰逢太子陛下的侍女来报,声称太子陛下许久未归,臣实属无奈。太子乃是皇室血脉,安危系于一身,再者臣当时也即刻派人去请孙将军前去支援。臣愚昧,想请教若是谢尚书遇到这种情况,当如何选择?”
谢尚书吃了闭门羹,脸气得发红,甩了一下袖子:“那不如请太子陛下来叙述当日发生的事情。”
楚玙心知,若据实告知,待皇帝醒来,自己恐怕难逃其咎,他耸拉着脑袋顿了许久,开始胡诌乱道,声若蚊蝇:“那日刺客来势凶猛将臣打晕,后面的事情一概不记得了,只知道午时被舟将军唤醒。”
舟时鸣不想拆穿,他早猜到这个欺软怕硬的太子靠不住,怕招惹麻烦,左右都有理由赖上他。
他若对太子不管不顾,就有理由攻击他他不顾国本,救了,怪他没尽到保护皇帝的职责。
那侍御史奏章拐弯抹角写了一大通,就差指名点姓说刺客是他雇佣的,好话赖话理全被他们占了,都等着看笑话呢。
殿内,群臣争论不休。
他们不一定是讨厌舟时鸣,不过是这件事需要推出一个祭品,而恰好舟时鸣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贺若太后听在耳中,只觉聒噪头疼,她揉了揉太阳穴,沉声从容下令:“不必再争论了,一切等皇帝醒来再做定夺。”
大殿内一时安静许多,众人支支吾吾说不出半句话。
“若是没有其他要事,退朝!”
“陛下且慢!”舟时鸣急忙高声喊道,“陛下,臣还有一事要说!蜀王失踪数月,毕竟是皇亲贵胃,乃皇室血脉,还是得尽快寻回才是。且蜀王自幼体弱多病,若是在外遇到个三长两短……”
不待他说完,贺若太后却不由得轻笑,眯着眼睛注视前方,温声打断道:“蜀王的事不当由舟将军多嘴。”
此言一出,舟时鸣先是一怔,继而竟当堂失笑。
是啊,他都自身难保了,说不定待皇帝醒来,即是他的死期,还惦记个多事的小子作甚,无非徒增烦恼。
他向权势低头,半生循规蹈矩,只为规避一切也没能逃过宿命纠葛,终是成了他最耻笑之人,软弱无能,没那勇气反抗强权,结果早就为他书写好了。
四周目光皆齐刷刷向舟时鸣投去,只见舟时鸣笑着笑着,竟止不住的落泪,无人敢上前询问,知道他是急痛攻心,失了心智。
这时陆常缙道:“陛下,依臣所见,舟将军定是近日太过劳累,还是请太医瞧瞧才是,莫要出了什么大乱。”
贺若太后眉头微蹙,并未动怒,目光平静地扫过鸦雀无声的群臣,反而心平气和道:“舟将军连日操劳,以至心神恍惚,殿前失仪,看来病得不轻。即刻传太医好生诊治。在其病愈之前,千牛卫军务暂由他人署理。”
①风闻论事:监察官员(如御史、言官)可以根据道听途说来弹劾官员,即使事后查明不实,通常也不追究言官的责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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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2 讲道理不如装疯卖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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