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把周六的清晨洗得很透亮,连风里都浸着股清润的劲儿,湿土的腥气裹着青草的嫩香,一呼一吸间全是干净的凉意。
大学生的周末,本就该裹着被窝里的暖意多赖会儿。把早八的闹钟关到静音……
林秋杪正陷在难得的好眠里,却被一阵细碎声响生生拽了出来——是母亲和安月吟在阳台晾晒被雨水潮气浸润的衣物,连洗衣机低闷的嗡鸣也凑过来,缠成一团甩不掉的声响……
外面的收拾声没停过。
她知道是别人在替自己分担,可身体像被床吸住了似的,连抬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愧疚丝丝缕缕冒出来,却抵不过那股赖床的惰性。
她就那么躺着,没急着起身。
目光落在对面那扇紧闭的房门上——那间曾经的杂物间,如今是安月吟偶尔回来时的卧室。门是普通的白色木门,和其他房门并无二致,但它的存在,却像一个小小的坐标,标记着这个家七年来的变迁。
那些被时光泡得发淡的记忆飘了上来,裹着那个夏天黏腻的闷热,还沾着旧杂物间里特有的、混着灰尘的旧木头味,慢悠悠地,在眼前晃出模糊的影……
那是七年前的暑假,林秋杪刚过完十一岁生日不久。
宁江的夏天黏稠而漫长,知了在窗外声嘶力竭地叫着。母亲林惜文参加了一个短期的乡村支教志愿者项目,去了邻市一个偏远的镇上,要去半个月。
家里只剩下林秋杪一个人。她习惯了母亲的忙碌和偶尔的缺席,白天自己看书、看电视,晚上抱着玩偶兔子睡觉。
林惜文比原定计划提前了两天回来。那天下午。
林秋杪盘腿坐在客厅地板上,巨大的拼图板铺了半地,手里捏着块拼图却没动,目光全黏在电视屏幕上。
听到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手忙脚乱摸过遥控器把电视关掉。
“妈!你回来了!”
门开了,风尘仆仆的林惜文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但眼神里还有一种复杂的、林秋杪当时读不懂的情绪。而更让林秋杪愣住的是,母亲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孩。
那女孩很瘦,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一条不合身的裤子,头发枯黄,扎成一个低低的马尾。她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一个看起来很旧的、印着褪色牡丹花的帆布包,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整个人缩在那里,像一只受惊后极力把自己藏起来的小动物。
“秋杪,这是安月吟姐姐。”林惜文的声音有些沙哑,她侧身让女孩进来,然后关上了门。
家里突然多了一个陌生的、散发着怯生和不安气息的人,林秋杪一时有些无措,只是呆呆地看着。
安月吟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林秋杪,那眼神黑沉沉的,带着戒备和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寂,然后又迅速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那双鞋子很旧,边缘已经磨损。
每一道磨损的纹路里,都藏着走了很久很久的路……
“月吟姐姐暂时在我们家住几天。”林惜文放下行李,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安抚,但更多的是疲惫,“秋杪,你去给姐姐倒杯水。”
林秋杪“哦”了一声,跑去厨房倒水。
——心里还是充满了疑问。
是妈妈的学生吗?可是暑假还没结束。是亲戚?不可能,妈妈跟亲戚的关系一直僵着,不常走动。
她把水杯递给安月吟时,对方迟疑了一下,才飞快地接过去,小声说了句“谢谢”,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几乎听不见。
那天晚上,林惜文把安月吟暂时安置在了林秋杪的房间。
林秋杪房间里的上下床,以前是预备给可能到来的客人或者她长大了想换床用的。直到安月吟来了,这张始终空着上铺、蒙着点闲置气息的床,才算真正有了“上下都有人”的模样。
那时身边同学一上初中,大多背着行李住进了学校,她却始终守着家里的床——妈妈是北明一中的老师,总说“就算交给学校管,她也还是老样子”,便把她留在身边读书,从初中部的香樟道,走到高中部的紫藤架,日日踩着晨光出门,踏着暮色回家。谁曾想,连大学录取通知书递到手上,她还是没能搬出这个熟悉的家。
“月吟姐姐睡上铺,可以吗?”林惜文问。
安月吟点了点头,依旧没什么话。
夜渐深时,林秋杪蜷在下铺,上铺的动静总轻轻飘下来——是翻身时布料蹭过床板的细响,偶尔还裹着一两声被压得很轻的、像抽鼻子的微声。
林秋杪把兔子玩偶贴在脸侧。
心里悄悄转着念头:把兔子递上去给姐姐,会不会让她好受些?
可目光对上上铺垂下的床帘边,那份刚生出的陌生感又轻轻裹住了她……
等上铺的呼吸渐渐沉了,变得绵长又均匀。
林秋杪才悄悄爬下床,溜到母亲的房间。
“妈,”她钻进母亲的被子,小声问,“她是谁啊?要住几天?”
黑暗中,林惜文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把她往怀里又搂紧了些,声音很低:“她叫安月吟,是妈妈这次去的地方遇到的孩子。她……奶奶刚去世了,家里也没人了。”
林秋杪似懂非懂。“没人了?”
“嗯。她原本读完初中,就得去做工了。”林惜文的声音漫着夜的软,又裹着化不开的酸涩,“妈妈先前见着她时,她刚从作坊里出来,袖口沾着油污,可说起课堂上的题,眼睛亮得很。这么好的成绩,要是断了学去谋生,实在太可惜了……”
“所以妈妈把她带回来,想让她在这儿把高中读完,好不好?
十一岁的林秋杪,对于“奶奶去世”、“没人了”、“要去打工”这些词背后的沉重,理解得并不是很深切。她只是模糊地觉得,这个姐姐很可怜,而且妈妈说要让她读书,那也是好事。
她点了点头,又问:“那她以后就一直住我们家了吗?”
“先读完高中再说吧。”林惜文没有给出更远的承诺,只是拍了拍她的背,“睡吧,明天妈妈再慢慢跟你说。”
第二天,林惜文才开始更详细地、用林秋杪能理解的方式,讲述了安月吟的情况。聋哑的奶奶,早逝的父亲,改嫁后音讯全无的母亲,还有那个在更偏远镇上的、已经空无一人的老屋。林秋杪听着,脑海里勾勒出一个模糊而灰暗的画面,与她平日里熟悉的、虽然缺少父亲但至少温暖安稳的生活,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她再看向安月吟时,眼神里少了几分陌生和戒备,多了几分懵懂的同情和好奇。
起初的时光里,安月吟像抹沉在日常里的静影。她总把自己缩成很轻的模样——天刚亮就悄悄钻进厨房擦灶台,饭后又默不作声收走碗筷;饭桌上只夹眼前那碟菜。
林惜文总用耐心焐着她,逛服装店时会拿着新衣在她身上比了又比,选最合身的递过去;去办高中入学手续那天,攥着她的手走在校园里,每个流程都先替她问清楚,再慢慢讲给她听。林秋杪也试着靠近,把口袋里的草莓软糖分她一半,翻到故事书里有趣的段落,就捧着书凑到她身边,小声念给她听。
关系破冰发生在一个雷雨夜。那晚的雷声还挺吓人的。
外面雨砸着窗户“噼里啪啦”响,林秋杪早上又偷偷看了恐怖片,每道闪电亮起来,都赶紧蒙住头,但又想去厕所,刚坐起来,就被一声炸雷吓得又躺了回去。
被子里捂得全是汗,本来想掀开个缝透下气,就见上铺垂下来几缕头发,还轻轻晃了晃。屋里太暗,只能看见个模糊影子往下探,心一下子揪紧,攥着被角的手都有点抖。
接着“啪”一声,灯开了。安月吟半蹲在我床边,手还抓着梯子,声音轻轻的,带着点慌:“不好意思啊……我看你总翻来翻去,就想探头看看,是吓着你了吗?”她刚来没几天,说话还带着点怯生生的劲儿。
林秋杪刚想说话,安月吟突然指着她胳膊:“你……这是不是被蚊子叮的?”
林秋杪一看,在床头旁拿起镜子一看——脸上、胳膊上全是红点点。
安月吟赶紧转身翻出花露水,坐在床边帮她擦,动作轻轻的,生怕把她弄疼。
擦着擦着,林秋杪看着她有点紧张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安月吟抬头看见她笑,也跟着抿着嘴笑了一下。
外面雷声还没停,但那一下笑,倒让她觉得没那么怕了……
时光荏苒。上下铺的床,睡了整整三年。她们在那里一起写作业,分享耳机听歌,在深夜聊过学校里无关痛痒的八卦,也曾在考试压力大的夜晚,彼此无言地陪伴。安月吟的成绩果然很好,像林惜文期望的那样,考上了外地一所很好的大学。
她离开去上大学那天,林惜文和林秋杪去车站送她。安月吟依旧话不多,只是深深地对林惜文鞠了一躬,说:“林老师,谢谢您。”然后看向林秋杪,抬手,似乎想摸摸她的头,最终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学习。”
火车开走了,带走了安月吟,也带走了房间里另一个人的气息。
家里好像一下子空了许多。林惜文偶尔会看着空出来的上铺发呆。林秋杪也觉得,房间里安静得有点过分。也就是在那之后不久,林惜文捡回了“默默”,家里才重新多了点活气。
安月吟大学四年,只有寒暑假才回来,像候鸟。每次回来,依旧睡在林秋杪房间的上铺。直到她考上研究生,回到宁江,林惜文才下定决心,花了些时间,把那个堆满旧物、积满灰尘的杂物间彻底清理了出来,刷了墙,换了窗帘和床,为她布置了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哪怕她不常住的房间。
林惜文当时对林秋杪说:“月吟长大了,总该有个自己的空间。虽然她不常回来,但这里也算是她的一个家。”
……
“秋杪,起来吃早饭了。”安月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林秋杪漫无边际的回忆。
她应了一声,坐起身。
而她们之间的关系,也从最初的陌生、同情、好奇,慢慢沉淀成了如今这种糅杂了亲情、习惯与某种独特羁绊的复杂情感。
那个“暂时住几天”的约定,早已被时光悄然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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