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流科技”的调研团队在一个晴朗但寒冷的上午抵达了青峦县。一行三人，带队的是技术总监姓赵，一位三十多岁、戴着黑框眼镜、语速很快的工程师；另外两位分别是数据分析师和运营专员。
周穗和商务局的小马在县政府门口迎接。双方握手寒暄，赵总监开门见山，表现出极强的专业性和效率导向：“周主任，麻烦直接带我们去共配中心和几个典型的村落看看吧，我们想尽快了解实际情况。”
周穗喜欢这种务实的态度。她亲自驾车，带着他们前往那个由旧粮仓改造的共配中心。
一路上，赵总监的问题非常精准且犀利，直指痛点：
“目前日均单量波动范围？”
“分拣环节的人工成本占比多少？”
“到不同区域的物流路径是如何规划的？有没有数据支撑？”
“退货率是多少？主要退货原因是什么？”
有些问题，连小马都需要翻看笔记才能回答。周穗却应对自如，她不仅给出了具体数据，还深入分析了数据背后的原因——比如某个村子退货率高，是因为道路颠簸导致包装易损，而不仅仅是品控问题。
赵总监边听边在平板电脑上快速记录，偶尔抬头看周穗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惊讶和欣赏。他似乎没料到，在这个偏远的西北小县，一位从京城来的挂职干部，会对电商运营的细节了解到如此深入的程度。
在共配中心，赵团队的成员更是拿出了各种便携式设备，测量空间尺寸，记录工作流程，甚至用摄像头捕捉分拣动作，用于后期的效率分析。他们与正在工作的春梅嫂子等人交谈，询问她们操作中的困难和想法。
春梅嫂子有些拘谨，但在周穗鼓励的目光下，还是大着胆子说：“要是能有台机器，帮我们把大小不一的山货分开就好了，人工看久了眼睛花。”
赵总监认真地点点头，对身边的分析师说：“记下来，自动分拣可能是切入点。”
整个调研过程紧凑而高效。周穗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团队与她之前接触过的任何商业公司都不同。他们似乎并不急于谈合作、签合同，而是像科学家一样，在解剖一个典型的样本，寻找底层逻辑和通用解决方案。
中午，周穗在县里一家干净的清真餐馆招待调研团队吃饭。席间，赵总监的话多了起来，不再局限于业务。
“周主任的思维方式和数据分析能力，很超前，不像是一直在体制内的。”赵总监扶了扶眼镜，看似随意地说道。
周穗心中微微一动，笑了笑：“在部委工作时接触过一些宏观分析，到了基层，发现必须把宏观政策和微观实践结合起来，数据就是最好的桥梁。”
“确实。”赵总监表示赞同，“我们创始人也很强调这一点。他常说，好的技术不是空中楼阁，必须根植于真实的土壤。所以他非常坚持要找到最‘原始’、痛点最明确的场景进行试点。”
“贵创始人很有远见。”周穗顺势问道，“不知这次我们青峦的情况，是否符合你们的预期？”
赵总监沉吟了一下，坦诚地说：“比预期更复杂，但也更有价值。你们前期自己做的大量工作和数据积累，为我们节省了很多时间。不瞒您说，我们接触过其他一些地方，很多连基础数据都没有，谈合作就像在沙地上盖楼。”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我们创始人对你们前期提交的那份关于物流瓶颈的分析报告评价很高，认为切中了要害。”
那份报告……周穗脑海里瞬间闪过秦老师的话和之前那丝若有若无的疑虑。她状似无意地接话：“是吗？那真是我们的荣幸。不知道能否有幸得知贵创始人的大名？想必一定是位极具洞察力的前辈。”
赵总监笑了笑，语气带着敬意：“我们创始人比较低调。他姓程，程晏先生。是牛津的高材生，之前在华尔街和香港都很有名，后来专注做科技投资和前沿技术孵化。”
程晏。
两个字，像一颗无声的惊雷，在周穗耳边炸开。
她握着茶杯的手指瞬间僵住，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又猛地冲向头顶，让她耳边嗡嗡作响。餐馆里嘈杂的人声、碗碟的碰撞声，在这一刻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个名字在她脑海里反复回荡。
怎么会是他？
那个在太平山顶，用最冰冷的话语将她推开，断言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男人。
那个让她在无数个西北的深夜里，咬着牙独自消化痛苦和迷茫的男人。
现在，却以这样一种方式，将他的触角，延伸到了她努力经营、试图独立成长的这个世界里？
是巧合？还是……？
无数个念头在她心中翻涌，震惊、愤怒、不解，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重新搅动的心潮。
“周主任？你没事吧？”赵总监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关切地问。
周穗猛地回过神，强迫自己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她端起茶杯，借喝水的动作掩饰脸上的不自然，再放下时，脸上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只是指尖还有些冰凉。
“没事，刚才有点走神。”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程先生……果然眼光独到。希望我们青峦这个‘样本’，不会让他失望。”
她将话题重新引回到合作和技术细节上，仿佛刚才那个名字没有带来任何波澜。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某个被她用层层冰封起来的地方，已经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接下来的调研，周穗表现得更加专业和专注，与赵团队探讨技术方案时，思路清晰，提问精准。但只有她自己明白，那份专注背后，是一种强行镇定的疏离。
她需要时间消化这个信息，需要弄清楚，程晏此举，究竟意欲何为。
是居高临下的施舍？是资本无处安放的触角？还是……别的什么？
旧日的印记，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重重地烙在了青峦县这片她试图开辟新生的土地上。前路，似乎变得更加迷雾重重。
调研结束后，送走赵总监一行人，周穗独自站在县政府大院的雪地里，寒冷的空气让她打了个哆嗦。她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感到，自己奋力筑起的、看似坚固的壁垒，可能并非那么牢不可破。
程晏这个名字，依旧拥有搅动她心湖的力量。
而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警惕，以及一丝深藏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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