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衍在露台边缘比划着花箱的尺寸时,风把他的衬衫下摆吹得轻轻鼓起来。陈暮站在客厅落地窗前看他,手里捏着刚拆开的快递——是出版社寄来的样刊,封面用了谢屿画展那幅《旧巷》的局部,少年仰头看爬山虎的侧影被缩成巴掌大,印在哑光纸面上,倒比展厅里看时多了层模糊的温柔。
“这里种藤本月季正好,”温衍转过身朝她喊,声音被风滤得清浅,“你说的那种粉龙沙,春天能爬满栏杆。”
陈暮“嗯”了一声,把样刊塞进沙发缝里。她没告诉温衍,封面上那截爬山虎的影子,和当年艺术楼后墙的一模一样。高二深秋,谢屿总在放学后蹲在那堵墙下写生,炭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混着梧桐叶落地的轻响,成了她那段日子最清晰的背景音。
那天从美术馆回来后,她总在走神。温衍煎蛋时问她要不要加芝士,她盯着锅里的油星,恍惚想起谢屿当年在画室煮泡面,把芝士片掰碎了扔进面汤里,说“这样才有油画的层次感”;地铁里有人背黑色画夹经过,她下意识转头,直到那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才发现自己攥着温衍的手指都泛白了。
“在想什么?”温衍走进来,手里拿着卷尺,额角沾了点灰。他俯身擦过她发顶时,陈暮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是她去年送他的沐浴露,温和,妥帖,和他这个人一样。
“没什么,”她扯出个笑,伸手替他擦额角的灰,指尖触到他皮肤时,却忽然想起另一只手。高三那年谢屿发烧,她陪他去医务室,他靠在长椅上,她替他擦额头上的冷汗,他的皮肤烫得惊人,睫毛颤巍巍的,像怕惊扰什么似的小声说:“陈暮,我画了张你的速写。”
那张速写后来夹在她的《宋词选》里,画的是她趴在课桌上睡觉的样子,侧脸埋在臂弯里,露出半只泛红的耳朵。谢屿的笔触总是很轻,却能把光影抓得极准,连她校服袖口磨起的毛边都画得清清楚楚。
“这房子采光真不错。”温衍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他指着阳台外的天,“冬天太阳斜着照进来,能晒到客厅一半的地方。”
陈暮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远处的写字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光,刺得人眼睛发疼。她忽然想念南方老城区的天,总被梧桐叶剪得碎碎的,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金。
“你好像不太喜欢?”温衍察觉到她的沉默,走近些,“要是觉得顶楼太高,我们再看看别的。”
“没有,很好。”她赶紧摇头,怕他看出什么。温衍从来不是敏感的人,却总对她的情绪格外上心。去年她做胆囊切除手术,他请假守了三天,夜里她疼得翻身,他立刻醒过来,用热毛巾替她敷肚子,轻声说“别怕”。她知道自己该知足,该把心沉下来,落在这片安稳的暖意里。
可谢屿就像根细小的刺,扎在她心里最软的地方,不碰还好,一碰就麻。
晚上温衍加班,陈暮一个人在家。她翻出那个锁了十年的旧木箱,放在卧室衣柜最深处,钥匙早丢了,她每次都是直接抠开搭扣。里面没什么值钱东西:几本翻卷了页的画册,半盒快干硬的水彩颜料,还有个牛皮纸信封,封着口,上面没写收信人,只在角落画了片小小的银杏叶。
那是她准备送给谢屿的毕业礼物。高三下学期他拿到国外艺术院校的offer那天,她在晚自习后偷偷写的信,写了三页纸,从第一次在梧桐巷看见他画爬山虎,写到他在琴房弹错音符时懊恼的表情,最后那句“我等你回来”,写了又划,划了又写,直到信纸都被笔尖戳出了洞。
可终究没送出去。毕业典礼那天她在梧桐巷等了他很久,直到路灯亮起,只等来美术班同学的话:“谢屿走了,早上的飞机,说不用等他。”
她站在巷口,看着墙上他画的那片爬山虎,忽然就哭了。那封信被她塞进信封,一放就是十年。
陈暮把信封捏在手里,纸边早就泛黄发脆。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拆开。有些话,隔着十年光阴,连自己都快记不清当初是怎么写下的了。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同事发来的消息:“谢屿那篇专访反响超好!主编说让我们跟进个深度稿,下周再约他聊聊?”
陈暮盯着屏幕,指尖悬在“好”字上,迟迟没按下去。她怕再见到他,怕现实里的他和记忆里的影子撞得更碎,又怕……再也见不到。这种矛盾像藤蔓,缠得她心口发闷。
她起身走到阳台,夜里的风带着凉意。楼下的便利店还亮着灯,玻璃门开开合合,有人进进出出。她想起高二那个下着小雨的夜晚,她在画室帮谢屿收拾画具,他忽然说:“陈暮,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骑着单车载她,穿过湿漉漉的老街,停在江边的旧码头。江风裹着雨丝吹过来,他从画夹里翻出张画,是用丙烯画的夜景,江面泛着碎银似的光,远处的桥像条发光的丝带。“我想画遍所有的夜晚,”他站在码头上,背对着她,声音被风吹得忽远忽近,“以后去了国外,就画那边的月亮,到时候寄给你看。”
后来她没收到过他的画,也没再见过那样的夜景。
手机又响了,是温衍。“忙完了,在楼下了。”他的声音带着笑意,“给你带了烤串,加了辣。”
陈暮赶紧把信封塞回木箱,扣好搭扣放回衣柜。她跑下楼,看见温衍站在单元门口,手里拎着纸袋,哈出的白气在路灯下散得很快。
“等很久了?”她接过纸袋,热气透过纸传来。
“刚到。”他替她拢了拢围巾,“今天怎么穿这么少?”
“忘了。”她低头咬了口烤串,辣意窜上来,眼眶有点发热。
他们并肩上楼,温衍在说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很有趣,她点头应着,心里却在想,谢屿现在还会在夜里去江边写生吗?他画的国外的月亮,和南方的是不是不一样?
进了家门,温衍去洗手,陈暮把烤串放在盘子里。电视开着静音,在放一部老电影,女主角站在车站台上,手里捏着封信,望着远去的火车哭。陈暮忽然想起那个牛皮纸信封,想起谢屿说“不用等他”时,同学脸上为难的表情。
或许他早就知道她要送信?或许他怕她等,才故意走得那么急?这些念头像小虫子,在她心里爬来爬去,挠得她难受。
“在看什么?”温衍走过来,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上。
陈暮关掉电视:“没什么,老片子。”
“下周有空吗?我妈想请你回家吃饭。”温衍的声音很轻,带着点试探,“她问我们……什么时候定下来。”
陈暮的身体僵了一下。定下来——这三个字像块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温衍的父母早就把她当儿媳,连家里的客房都按她的喜好重新装了修。可她看着温衍温和的眼睛,忽然说不出“好”。
“最近太忙了,”她找了个借口,声音有点干,“等下个月吧,专访的事忙完。”
温衍沉默了几秒,没追问,只是松了松手臂,笑了笑:“好,听你的。”
他转身去倒水,背影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可陈暮知道,他大概是察觉到了。温衍总是这样,从不逼她,却让她更愧疚。
夜里她躺在床上,温衍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他脸上,柔和得像幅水墨画。陈暮看着他,心里清楚,他是这辈子难得的良人,是她漂泊了这么久,终于遇到的可以停靠的岸。
可她的船,好像还停在十年前的江边,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她悄悄起身,走到书房,打开电脑。鬼使神差地,她在搜索栏里敲了“谢屿插画”。
跳出很多结果,他这几年的作品占了大半。画风比以前沉郁了些,画的多是城市的角落:凌晨空无一人的地铁站,雨天模糊的车窗,深夜亮着灯的便利店。没有了当年的张扬,却多了种磨过后的温柔。
她点开一个访谈视频,谢屿坐在画室里,背景是堆得很高的画稿。主持人问他:“您的画里总带着种怀念的情绪,是在怀念某个地方吗?”
谢屿笑了笑,拿起支画笔,在纸上随意涂了笔蓝色:“是怀念某段时间吧。那时候觉得,风都是有颜色的。”
陈暮盯着屏幕里他低头画画的样子,忽然想起高二那个秋天,他在画室门口捡了片银杏叶,夹在她的画册里,说:“你看,秋天是金色的。”
那天的阳光很好,他的指尖沾着点黄色颜料,落在银杏叶上,像不小心撒了把金粉。
视频里的谢屿还在说话,可陈暮已经听不清了。她关掉电脑,走到窗边,外面的天是墨蓝色的,没有星星。她想起那个没送出去的信封,想起谢屿走的那天,南方下了场很大的雨,把整个城市都洗得发白。
原来有些怀念,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
可怀念又能怎样呢?十年过去了,他成了知名插画师,她有了即将定下来的生活,他们就像两条交叉过一次的线,之后越走越远,再也不会有交点。
陈暮裹紧了外套,觉得夜里的风,比刚才更凉了些。她摸了摸口袋,摸到片硬硬的东西——是下午从样刊上掉下来的小卡片,印着《旧巷》的缩略图。她把卡片捏在手里,直到边缘硌得掌心发疼。
或许她该去趟南方。不是为了找谢屿,只是想看看那堵爬满爬山虎的墙,看看梧桐巷的青石板,看看那些被时光埋起来的,属于十七岁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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