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尖细,扭曲,像一根生了锈的、不断被强行拧转却又卡死的金属发条,在无边无际的雨声和残余的混乱底噪上,顽强地、断断续续地摩擦着。
八音盒。
绝对是八音盒的声音。而且是一台机括严重受损、音片锈蚀粘连的八音盒,发出的濒死呻吟。
它演奏的旋律支离破碎,音符时而拖长得令人窒息,时而急促地跳过几个节拍,甚至偶尔爆出一两声尖锐的、完全不和谐的金属刮擦声。
但这残破的调子,依旧顽固地勾勒出某种熟悉的轮廓。
是那首曲子。
婉娘生前最常哼唱的那首。调子缠绵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婉转起伏间,总像藏着无数未尽的言语。
此刻被这破败的八音盒奏出,那丝幽怨被无限放大,扭曲成了某种毛骨悚然的诡谲,每一个走调的音符都像冰冷的手指,搔刮着听者的脊椎。
声音传来的方向……似乎是暖阁?
不,更远一些?或者……更近?
雨声和残响扭曲了距离感,那乐声仿佛无处不在,又仿佛只响在他的脑髓深处。
燕翎躺在血污中,攥紧掌心那粒冰冷坚硬的玉珠。刚刚那场短暂却惊心动魄的“溺水”幻象留下的寒意尚未完全消退,这突如其来的诡谲乐声,又给这寒意增添了一层新的油彩。
左腕深处的墨玉扣子沉寂着,对他掌心的玉珠不再有反应,仿佛刚才那剧烈的排斥只是一场错觉。但它们之间那无形的、撕裂般的张力,却依旧残留在大脑的皮层之下,像两根绷紧到极致、却又互不相容的弦。
这八音盒的乐声……
是什么?
新的幻觉?还是真实的存在?
如果是真实……谁会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摇响一个破旧的八音盒?
乐声断了一下,仿佛发条彻底走到了尽头。
就在燕翎以为它终于要停止时——
“咔哒……吱呀——”
一种新的、更令人牙酸的声音加入了进来。
像是……老旧的门轴,缺乏润滑,被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推开了?
伴随着门轴转动声,那八音盒的乐声竟又幽幽地响了起来!
这一次,调子似乎更清晰了一些,但那卡顿和走调依旧,如同一个固执的鬼魂,非要唱完它那未尽的曲调。
门轴声……
八音盒声……
燕翎涣散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洞开的房门。走廊深处火光摇曳,空无一人,只有雨水被风卷着,偶尔扫入门内,在地面留下湿痕。
不是这扇门。
声音来自……更里面?
他的视线艰难地移动,掠过地上孙妈僵硬的尸体,最终落在房间最内侧、那面被厚重的、血迹斑斑的绒布窗帘完全遮挡住的墙壁。
这偏房还有里间?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面墙!那绒布厚重无比,颜色暗沉,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而且从他所处的角度,根本看不到任何门框的痕迹。
但此刻,
那门轴的摩擦声……那愈发清晰的八音盒乐声……分明就是从绒布之后传来!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 绒布窗帘的下摆,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被风吹动。风是从门外来的,吹不到那个角落。
那动法……像是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从后面蹭过了布料的下缘。
燕翎的呼吸骤然屏住。全身的肌肉在剧痛中绷紧到极限。那一下摩擦之后,绒布再次恢复了死寂。后面的门轴声也消失了。
只有那该死的、阴魂不散的八音盒,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走调的旋律,此刻听起来,竟像是一声声……引诱?
掌心里的玉珠被汗水和血水浸透,冰凉地硌着皮肤。左腕的伤口突突地跳痛。不能再待在这里。
无论后面是什么,这间偏房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陷阱。
徐震山随时可能回来,而这突然出现的暗门和乐声,弥漫着毫不掩饰的诡异和危险。
必须离开。
就现在。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强心针,注入他即将崩溃的躯体。
他尝试移动。
先从脖颈开始,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如同灌铅的头颅,一点点从冰冷的床板上抬起。
每抬起一寸,断裂的肋骨和腿骨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痛得他眼前发黑,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视野摇晃,模糊不清。
他死死盯着洞开的房门,盯着门外走廊那片被火光映照的、湿漉漉的地面。那是生的方向。尽管通往生的路上,必然布满更多的死亡和未知。
他深吸一口满是血腥味的空气,右手猛地按住身下湿滑粘腻的床板,试图将上半身撑起来!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从喉咙深处挤出。右臂剧烈颤抖,肘关节仿佛随时会折断。
腹部的伤口被牵动,一阵剧烈的绞痛袭来,让他几乎再次瘫软下去。
但他撑住了!
凭借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顽强,他居然真的将上半身艰难地抬起了十几度!虽然摇摇欲坠,虽然全身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抗议,但他确实离开了那冰冷的床板!
就在他积蓄力量,试图下一步挪动双腿时——
绒布之后,那八音盒的乐声,陡然拔高了一个音阶! 不再是咿咿呀呀的呻吟,那走调的旋律猛地加速!
变得急促、尖锐、甚至带上了一种歇斯底里的狂欢意味!如同某种仪式进行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吱呀——!
那门轴摩擦的噪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响亮!更急促!
厚重的绒布窗帘猛地向内一荡!仿佛后面的门被彻底推开! 一道狭窄、漆黑的缝隙,在绒布与墙壁之间显露出来!
那缝隙里,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没有任何光线,只有那癫狂的八音盒乐声,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中汹涌而出!
与此同时!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从那道缝隙里猛地喷涌出来!
那不再是血腥味,不再是尸体的腐臭,而是一种……极其陈旧的、混合着灰尘、霉斑、蜡油、以及某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脂粉香气?
那香气极其浓郁,仿佛被密闭了数十年之久,此刻骤然释放,带着一种腐朽的、不祥的甜味,瞬间压过了房间里的血腥,霸道地充斥了每一寸空气!
燕翎的胃部一阵翻搅,刚刚抬起的上半身猛地一晃,险些栽回去。他死死盯着那道漆黑的缝隙。
那里面有什么?
乐声在癫狂中陡然一转,又变得极其缓慢、粘稠,像一个垂死之人的呢喃,每一个音符都拉得很长,带着钩子,要将人的灵魂勾出去。
在那粘稠的乐声背景下,另一种声音,极其细微地,从黑暗的缝隙里渗了出来。
嗒…… 嗒……嗒…… 像是……某种硬物,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击着木质地板?
声音很慢,很轻,却带着一种让燕翎头皮瞬间炸开的诡异规律性。
那声音……正在从缝隙深处……慢慢地……向着门口移动?
嗒…… 嗒……
越来越近!
伴随着那敲击声,漆黑缝隙的边缘,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探出来一点?不是手。不是脚。
那是一小片……颜色。鲜艳的、诡异的……红色?
像是一角……布料?
或者是…… 那点红色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向着门外探出了一点点。借着门外走廊投来的、微弱摇曳的火光,燕翎终于看清了——
那是一只鞋。一只极其精致、猩红色的、绣着繁复金线缠枝莲纹样的……弓鞋。女人的鞋。
鞋尖上,缀着一颗圆润的、幽暗的……墨玉珠?
那颗珠子,和他掌心的这一颗,几乎一模一样!大小,色泽,甚至那一点若有若无的幽深光泽!
嗒。
那只猩红的弓鞋,轻轻地、稳稳地,踏在了偏房内室的地板上。
鞋的主人,似乎就静静地站在那黑暗的门口,隐藏在绒布之后,只有这一只脚,踏入了光线的边缘。
八音盒的乐声在这一刻,骤然停止了。彻底的、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窗外无尽的雨声,以及燕翎自己如同风箱般粗重艰难的喘息声。
他撑在床板上的手臂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汗水迷住了眼睛,视线里的一切都在晃动。
但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只鞋。那只猩红的、缀着墨玉珠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弓鞋。
它就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待。
又仿佛……
在凝视着他。燕翎的心脏,在这一刻,似乎也停止了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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