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压迫着眼皮,即使睁开,也看不到丝毫轮廓。空气冰冷潮湿,带着一股厚重的、从未通过风的陈腐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某种难以言喻的矿物质味道,以及一丝极微弱的、仿佛是什么东西腐朽殆尽后留下的酸味。
寂静。绝对的寂静。上方石板合拢后,所有的声音——雨声、喧嚣、诡异的乐声、恐怖的嘶嘶声——全部被彻底隔绝。只剩下他自己粗重而艰难的喘息,以及血液冲击耳膜产生的嗡嗡鸣响。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胸腹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疼痛,但这疼痛此刻却成了证明他还活着的唯一触感。
燕翎躺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一动不动。他需要时间来回拢几乎被剧痛和恐惧击碎的意识,需要适应这绝对的黑暗,更需要判断自己身在何处。
身下是坚硬而凹凸不平的表面,像是天然的石块,又像是粗糙凿刻过的石砖,缝隙里似乎还积着薄薄一层冰冷的粘稠泥浆。空气里的寒意不同于地上的湿冷,更带着一种深入地底的阴寒,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与他左腕那墨玉扣子的冰冷内外交攻,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
他轻轻动了一下手指,触碰到身下冰冷的石块和湿泥。右手依旧紧紧攥着那枚断齿和墨玉珠,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僵硬酸痛。虎口剜伤处的血似乎已经凝住,与玉珠表面的冰冷粘在一起。
他尝试移动身体,一阵散架般的剧痛立刻袭来,让他不得不放弃。他仿佛被摔碎后又胡乱拼接起来的木偶,稍微一动,就有再次散架的风险。
只能等。等体力稍微恢复一丝,等眼睛适应这黑暗。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流逝,失去了度量标准。可能只是一刻,也可能过了许久。
渐渐地,在一片漆黑的视野边缘,似乎浮现出一些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模糊光影。不是真的光,而是长时间处于绝对黑暗下,视觉神经产生的某种自发信号。燕翎眨了眨眼,努力分辨。
不是幻觉。
在视野正前方极远的地方,似乎真的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幽蓝色的光晕?那光晕非常暗淡,时隐时现,如同风中残烛,似乎隔着相当遥远的距离。
有光?
那里是出口?还是……别的什么?
这微弱的发现给了他一丝渺茫的希望。他再次尝试移动。先是慢慢活动手指、手腕,然后是手臂。每动一下,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和冰冷的虚脱感。他咬紧牙关,忍受着,用右臂支撑起上半身,靠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
喘息片刻后,他开始摸索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个狭窄的通道?还是某种地下洞穴的入口?他身下的地面向下倾斜,他刚才就是从上面滑落下来的。摸了摸身后的石壁,湿滑,布满苔藓类的东西,向上延伸,应该就是那道翻板石门所在的位置,但现在严丝合缝,根本无法推开。
他面朝的方向,是那条似乎通往远处幽蓝光点的路径。地面依旧不平,但似乎稍微开阔了一些。手在地上摸索,除了石头和泥浆,似乎还碰到了别的东西。
硬硬的,细长,一碰就碎成了粉末状——像是某种枯朽的骨头碎片?
还有一片片柔软的、仿佛腐烂的织物残片?
越往前摸索,地上的这种“杂物”似乎越多。
他的心慢慢沉下去。这地方,不像是一条简单的逃生密道。
休息了足够长的时间,积蓄了一点可怜的力气后,他决定向前。不能停留在这里,要么找到出口,要么……死路一条。那幽蓝的光点,是唯一的方向。
他无法站立,甚至无法爬行,只能用相对完好的右臂支撑着身体,拖着完全废弛的左腿和剧痛的身躯,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向前挪动。像一条受伤的蠕虫,在黑暗冰冷的地面上缓慢前行。每一次拖拽,都耗尽他刚刚积攒起的一点气力,伤口与粗糙地面的摩擦更是酷刑般的折磨。
黑暗无边,只有他沉重的喘息和身体摩擦地面的窸窣声。那点幽蓝的光晕似乎永远那么遥远,没有丝毫接近的迹象。
不知挪了多久,他的手臂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重重趴伏在冰冷的地面上,脸侧贴上湿粘的泥土,剧烈喘息,几乎想要就此放弃。
就在他脸侧前方不到一尺的地方,他的手无意中摸到了一个东西。
不是石头,不是枯骨。
那东西冰冷,坚硬,有着光滑而规则的弧面。
他手指颤抖着,仔细触摸那东西的轮廓。
是一个……椭圆的、巴掌大小的……金属盒子?
表面似乎刻着极其繁复的花纹,摸起来凹凸有致。盒盖与盒身之间,有一条细微的缝隙。
这是……?
他心中一动,手指用力,试图扳开盒盖。但那盒盖似乎卡得很紧,他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
他喘着气,换了个角度,用那枚一直攥在手里的断齿尖端,抵住盒盖的缝隙,然后用力一撬!
“咔哒。”
一声轻响,盒盖弹开了一条缝。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旧油脂和某种奇异香料的味道,从盒子里飘散出来,极其微弱,却瞬间压过了周围的腐臭味。
他小心翼翼地,将盒盖完全打开。
手指探入盒内,触碰到里面的东西。
是某种……柔软的、丝绒般的衬垫。
而在衬垫之上,静静地躺着几样小物件。
他一件件地触摸、辨认。
第一件,细长,冰冷,顶端似乎有环——是一根发簪?材质非金非玉,触手极其冰凉。
第二件,薄薄的,边缘光滑,像是一片打磨过的玉石片?或是……一面极小的镜子?
第三件,是一个小小的、卷起来的筒状物,材质像是某种极薄的皮革或绢帛,用一根细绳系着。
他的手指最终停留在第四件东西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葫芦状的瓷瓶,触手温润,瓶口用某种蜡密封着。
瓷瓶?装的是什么?药?
在这个诡异的地下深处,这样一个精致的金属盒子,里面装着这些看似属于女子的物件?还有一个密封的药瓶?
这一切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怪。
他拿起那个小瓷瓶,摇了摇,里面传来极轻微的、沙沙的声响。像是干燥的粉末,又像是极细小的颗粒。
有什么用?毒药?还是……?
他犹豫着,指尖摩挲着冰冷的瓶身和密封的蜡层。强烈的未知和恐惧让他不敢轻易开启。
就在这时,或许是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他的左臂不小心压到了一块尖锐的石子,剧痛让他身体猛地一颤,右手下意识地握紧——
那枚一直被他攥在掌心、沾满血污的墨玉珠,边缘某个未曾注意到的尖锐棱角,猛地硌了他虎口的伤口一下!
剧痛袭来!
他闷哼一声,手指下意识地松开!
那枚墨玉珠,脱手滚落!
“啪嗒…嗒…”
珠子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弹跳了几下,滚向前方的黑暗,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停了下来。
几乎就在玉珠停下的同时——
正前方远处,那一直微弱、似乎毫无变化幽蓝光点,猛地闪烁了一下!
仿佛被这枚玉珠的滚动所触动!
虽然只是极短暂的一下闪烁,但在这绝对的黑暗里,却无比清晰!
燕翎的心猛地一提!
那光……有反应?
他和那光点之间,存在着联系?是因为这玉珠?
他再也顾不得那个金属盒子和小瓷瓶,用胳膊支撑着,奋力向着玉珠滚落的方向挪去。手掌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摸索,很快,他再次触碰到了那枚冰冷圆润的珠子。
他捡起玉珠,紧紧握住,抬头望向那幽蓝光点。
光点依旧微弱,仿佛刚才的闪烁只是错觉。
但他确信自己看到了。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继续向前挪动。这一次,他一边移动,一边不时地低头看向掌心的玉珠,又抬头望向远处的光点。
随着他不断前行,地势似乎开始缓缓向下倾斜。周围的空气愈发阴冷,那股矿物质和腐朽的味道也更加明显。地面上,那些骨头和织物碎片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散落的、棱角分明的小块碎石。
又前行了一段距离,他感觉到通道似乎变得宽阔了一些。两侧的石壁不再是粗糙的天然岩体,似乎出现了人工修凿的痕迹,虽然简陋,但能看出明显的规划。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大帅府地底,怎么会有一条如此深邃、似乎年代久远的通道?
就在他心中疑窦丛生之际,他的右手突然摸空!
手臂支撑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差点栽倒!
他急忙稳住身形,小心地向前摸索。
地面在这里消失了。前方是一个向下延伸的、更为陡峭的斜坡,甚至可能是一个断崖。坡底似乎是一片相对平坦的区域,那幽蓝的光源,似乎就从那片区域散发出来,比之前看到的要清晰不少,但也只是相对而言,依旧十分昏暗。
他趴在“断崖”边缘,向下望去。
借着那幽蓝的微光,他勉强能看到坡底的大致轮廓。
那似乎是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地下洞窟。
洞窟的中央,最引人注目的,是……
一口井?
或者说,一个用粗糙黑色石头垒砌而成的、直径约莫三尺左右的圆形井口?井口高出地面少许,那幽蓝色的、微弱的光晕,正是从井口的深处弥漫出来的,如同呼吸般,一明一暗,极其缓慢地闪烁。
井口周围的空地上,似乎散落着一些东西。距离和光线太差,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一些大大小小的、轮廓模糊的阴影。
而洞窟的四壁……
燕翎的瞳孔缓缓放大,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
洞窟的四壁,不再是单调的岩石。
那上面……似乎布满了……某种巨大的、扭曲的、无法理解的……
刻痕?
像是用巨大的利器,或者干脆就是徒手,在坚硬的石壁上,疯狂地抓挠、刻画出的痕迹。那痕迹层层叠叠,布满整个视野所能及的岩壁,古老而混乱,透着一股令人极度不安的疯狂和压抑。
整个洞窟,安静得可怕。只有那井中幽蓝的光晕在缓慢闪烁,如同一只巨大而诡异的独眼,凝视着这不速之客。
燕翎趴在坡顶,一动不敢动。
这地方……绝不是普通的密道或地窖。那口井,那光,那满壁的刻痕……处处透着一种非人的、古老而邪恶的气息。
掌心的墨玉珠,在此刻,突然再次变得冰凉刺骨。
那井中的蓝光,也随之猛地亮了一下!
仿佛在回应。
燕翎心脏狂跳,几乎要挣扎着向后退去。
然而,就在他目光惊恐地扫过那口诡异的井时,借着那陡然增强的蓝光,他猛地看清了井口旁边、地面上散落的其中一样东西!
那似乎是……一个包袱?
一个用深色油布紧紧包裹着的、尺许见方的包袱!看起来十分沉重。
包袱的旁边,还散落着几件……工具?
一把短柄的、看起来十分坚固的镐头?还有一截拧成股的、看起来异常结实的绳索?
这……
这些东西,与这个充满原始疯狂气息的洞窟,格格不入!它们明显是近代的产物,而且……像是某种盗墓贼或者勘探者才会使用的工具!
有人来过这里!
而且,似乎试图对那口井做些什么?
那包袱里是什么?工具是谁留下的?人又去了哪里?
无数的疑问冲击着燕翎的大脑。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口散发着不祥蓝光的井。
这一次,在明灭的幽光中,他注意到,井口内侧的边缘,似乎……并非完全光滑。
那里,好像挂着……什么东西?
一小片……黯淡的……布料?
颜色看不太清,似乎是深色的,破破烂烂,挂在粗糙的黑色石头上。
就在那布料的旁边,井沿上,似乎还有几道……深深的、新鲜的刮擦痕迹?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井里爬出来时,用指甲奋力抠抓留下的……
燕翎感到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几乎不敢再往下想。
他再次试图后退,离这个诡异的洞窟远一点。
但就在他挪动身体时,他的肘部不小心撞到了身边的一块松动的石头。
石头“咕噜噜”地滚下了陡坡,发出一连串在绝对寂静中显得无比响亮的碰撞声!
声音在洞窟中回荡。
就在回声消散的刹那——
“嗬……”
一声极其轻微、极其飘忽的叹息声,突然从洞窟的某个角落,幽幽地响了起来。
与之前在那偏房暗室门外听到的叹息声……一模一样!
空洞,疲惫,带着那种诡异的、细微的颤音。
燕翎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身体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止了。
那声音……也跟着下来了?!
还是……它本来……就属于这里?!
叹息声过后,是短暂的死寂。
然后,是一阵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地面的声音。
嘶啦……嘶啦……
像是有人穿着拖地的长裙,在冰冷的地面上,缓缓地、缓缓地……行走。
声音的方向……似乎是绕着那口井……在移动?
燕翎趴在坡顶,一动不敢动,连眼球都不敢转动,只能拼命地用眼角余光和全部听力去捕捉下方的动静。
摩擦声停了。
似乎停在了……那堆盗墓工具和包袱的旁边?
短暂的沉默后。
“咔哒。”
一声轻微的金属磕碰声。
像是有人……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那把短镐?
燕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拿起镐头?要做什么?
紧接着——
“咚!!”
一声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巨响,猛地从井下传来!
像是那柄镐头,被用力地……砸进了井口的内部石壁之中?!
这一声巨响,如同一个信号!
“嗬——嗬——嗬——”
那叹息声陡然变得急促!不再是飘忽,而是带着一种强烈的、近乎痉挛的剧烈喘息!一声接一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在空旷的洞窟中反复回荡,扭曲成一种非人的、癫狂的节奏!
与此同时!
那井中的幽蓝光芒,如同被激怒般,疯狂地闪烁起来!明灭的频率越来越快,光芒也越来越刺眼!将整个洞窟照耀得忽明忽暗,石壁上那些混乱的刻痕在疯狂闪烁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扭曲蠕动着!
“咚!咚!咚!”
镐头砸击井壁的巨响,一声接一声,毫无间隔地疯狂响起!力量之大,仿佛要将整个井口彻底砸碎!碎石飞溅的声音清晰可闻!
那疯狂的砸击声、那非人的剧烈喘息声、那井中狂闪的蓝光……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足以让任何人精神崩溃的恐怖画面!
燕瑟趴在坡顶,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景象骇得魂飞魄散,几乎要失去思考能力!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和喧嚣中——
“嘶啦——!”
一声极其尖锐的、仿佛什么坚韧织物被强行撕开的脆响,猛地压过了一切噪音!
疯狂的砸击声戛然而止!
剧烈的喘息声也瞬间停止!
连那井中狂闪的蓝光,也陡然凝固,不再闪烁,只是持续地散发着一种冰冷的、稳定的幽蓝。
死寂。
比之前更可怕的死寂,降临了。
洞窟里,只剩下一种声音。
滴答。
滴答。
粘稠的液体,滴落在井水或地面上的声音。缓慢,而清晰。
燕翎的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腔。他死死盯着下方。
幽蓝的、稳定下来的光线,照亮了井口附近的一片区域。
他看到,一个模糊的、穿着拖地长裙的身影,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井边。手里,似乎还握着那柄短镐。
而在那身影的脚下,井口旁边的地面上……
那深色的油布包袱,被撕开了。
里面的东西,散落了出来。
那似乎是……
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颜色鲜亮的……戏服?
以及……一个颜色深沉、造型古拙的……牌位?
牌位倒下,正面朝上。
借着幽蓝的光芒,燕翎看到了牌位上刻着的字——
那一笔一划,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的呼吸骤然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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