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定边县国营煤矿厂笼罩在节前的喜庆和忙碌中。苏眉眉早早收拾好了行李——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旅行袋,里面装满了给家人的礼物和她自己攒下的好东西。她心情雀跃地等着哥哥苏卫东来接她回双水村过年。
大巴车一路颠簸,驶入熟悉的双水县城地界。路过县城供销社时,苏眉眉眼睛一亮,忙叫哥哥一起下车。“哥,走!我想给爸妈、小侄子,还有新出生的小家伙买点东西!” 苏卫东看着妹妹兴奋的脸,无奈地笑道:“行行行,买点意思意思就行了啊!家里年货妈早备齐了!你的钱自己留着,买点你喜欢的奶糖啥的,多买点!”
兄妹俩几乎是空着手进的供销社大门。再出来时,苏卫东两手提满了沉甸甸的网兜,苏眉眉怀里也抱着新买的布料和几大包奶糖,脸上是满载而归的满足笑容。
踏进苏家小院,扑面而来的是浓浓的年味和饭菜香。孙爱英正抱着刚满月不久、裹在红彤彤小棉袄里的二儿子豹娃,旁边虎头虎脑的大儿子虎娃绕着爷爷打转。看到姑姑回来,虎娃欢呼着扑过来。
还没等苏眉眉放下东西好好亲亲小侄子,风尘仆仆从娘家赶回来的陈莉莉,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就拉着苏眉眉和苏卫东,脸上带着一种得知惊天秘闻后的急切,压低声音道:“我刚听我爸说,他说……陆建民!陆建民在参加那个什么军事演习的时候,为了救一个新兵,被炮弹片炸成了重伤!昏迷了三个多月,现在还在G省的部队医院里躺着呢!听说……伤得极重!”
苏卫东不可置信的问道:“真的?别是道听途说!”
陈莉莉急忙说道:“真的!虎娃他老爷是县办公室主任,消息灵通得很!”
这消息如同一个闷雷,在热闹的苏家小院里炸开。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锅里的咕嘟声都显得格外清晰。苏世宽拿着烟袋的手顿在半空,孙爱英脸上的笑容僵住,苏卫东眉头紧锁,陈莉莉则担忧地看着小姑子。
短暂的死寂后,孙爱英率先打破了沉默,她重重地“呸”了一声,语气里带着解恨的快意:“该!真解气!老天有眼!这就是报应!”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刮过空气。
苏眉眉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一块准备给虎娃的奶糖。听到消息的瞬间,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猛地一缩。眼前闪过桥洞下的流水潺潺,闪过他发狠生气的脸,也给大白兔奶糖模样。一丝难以言喻的担忧和寒意不受控制地爬上脊背——无关情爱,那是对一个活生生的人遭遇战争残酷的本能反应。她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只觉得喉咙有些发干,此刻却一个字也不想说,也不想参与任何讨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小虎娃似乎感受到了大人间不寻常的气氛。他挣扎着从爷爷怀里溜下来,迈着小短腿跑到苏眉眉面前,仰着天真无邪的小脸,奶声奶气地问:“姑姑,你给我买好吃的了吗?今天爷爷奶奶给你留了好多好吃的,都不让我吃!” 他委屈地撅着小嘴。
孩子稚嫩的话语像一道阳光,瞬间驱散了笼罩在院子上空的阴霾。苏眉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异样的情绪,脸上立刻绽开温暖的笑容,蹲下身把虎娃搂进怀里:“买啦买啦!姑姑给虎娃买了好多好吃的奶糖!还有新衣服呢!” 她赶紧把怀里的东西展示出来,“看!这是给爷爷奶奶的,这是给爸爸妈妈的,这是给我们小虎娃的,还有给小豹娃的……”
她欢快的声音重新点燃了院里的生气。孙爱英也回过神来,拍着大腿笑道:“哎哟,我的小祖宗,少不了你的!快,眉眉,把东西放下,洗手吃饭!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菜!” 苏卫东和陈莉莉也连忙帮着拿东西,招呼着进屋。刚才那沉重的消息,仿佛只是过年闲谈中一个不和谐的插曲,迅速被节日的热闹和家人的温暖冲淡、掩盖。苏家小院重新充满了欢声笑语,过年的气氛再次热烈起来。
G省部队医院的高级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药味混合的冰冷气息。王雪梅静静地坐在病床边,看着床上沉睡的儿子,心如刀绞,五味杂陈。
陆建民静静地躺着,身上缠满了绷带。那张曾经俊朗飞扬的脸,如今被一道狰狞的疤痕贯穿——从左眼尾斜斜划过鼻梁,一直延伸到右腮帮。伤口虽然愈合了,但深色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脸上,触目惊心。医生说脸上的伤倒不算重,就这疤看着瘆人而已!军人嘛!正常的很!重伤在腰腹部,肋骨断了三根,左腿也打着厚厚的石膏。王雪梅看着儿子身上层层叠叠的纱布和石膏,看着那道毁容的疤痕,眼泪无声地滚落。她好好的儿子,意气风发地去参加演习,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陆建民是在元宵节那天苏醒的。漫长的昏迷后,意识回归,随之而来的是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和沉重的无力感。他费力地转动眼珠,看到了母亲红肿的双眼和父亲凝重疲惫的脸。
在他昏迷期间,部队领导已经来过。他们高度赞扬了陆建民在演习中为掩护新兵而负伤的英勇行为,宣布给予嘉奖,并正式授予他正营职军衔。荣誉的勋章和晋升的命令就放在床头柜上,闪着冰冷的光。
部队领导走后,随行的周政委单独和陆志国在病房外谈了许久。陆志国再回到病房时,脸色比之前更加沉重,眉头紧锁,目光沉沉地落在儿子脸上那道刺目的疤痕上,久久沉默不语。
陆建民看着父亲的神情,心中已然一片冰凉。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却牵动了脸上的伤疤,带来一阵刺痛。周晓晓……一次都没来过。自从他苏醒,能叫得出名字、关系不错的战友都陆续来看望过,唯独没有她的身影。答案,不言而喻。
有次护士来给他换腰腹部的药。他看到年轻的小护士紧张的样子,想缓和一下气氛,便努力地对她咧了下嘴,想表示“辛苦了”。然而,他忘了脸上的疤。护士被他那狰狞的笑容(在她看来)吓得手猛地一抖,棉签差点掉在他伤口上!小护士脸都白了,匆匆换完药就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陆建民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自厌。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摸摸脸上的疤,却牵动了肋骨的伤,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镜子里那张陌生的、带着恐怖疤痕的脸,勋章带来的那点虚幻的荣光,以及被彻底放弃的冰冷现实,像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锁在这张病床上,也锁进了一片更深的、无人理解的孤寂里。
窗外的元宵节烟花在夜空中绚烂绽放,病房内却是一片死寂的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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