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定边县煤矿厂，苏眉眉把从老家带来的土特产分给了相熟的同事。给厂长的，苏眉眉特意备了重礼：两桶在当时绝对算高档营养品的麦乳精、两瓶上好的汾酒、外加几样精致的点心。趁着夜色，她提着沉甸甸的网兜，敲开了厂长家的门。
宋然然热情地将她迎进屋，一边倒茶一边仔细打量她，笑着说：“哟，眉眉，回家过个年，这气色更水灵了！家里人都好？”
苏眉眉笑着应道：“都好着呢，见到亲人高兴嘛，吃得好睡得好，气色自然就好了。” 她笑容得体，寒暄自然。
闲聊几句后，宋然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小心翼翼，带着明显的试探：“眉眉啊，听你们李厂长提了一嘴，说……S市陆书记家的公子，之前演习受了伤，住院了？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 她观察着苏眉眉的神色，接着看似随意又带着点热切地提议道：“唉，我和你李厂长听说后都挺担心的，本来想着过两天抽空去S市探望一下陆书记和夫人，顺便看看陆公子。你……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去？”
苏眉眉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心底瞬间明镜似的：这哪是真心想让我跟着去探望？分明是想拿我当敲门砖、当人情引子！李明阳夫妇怕是连陆家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更别提能轻易见到S市的□□了。宋然然话里透出的信息——陆建民回S市养伤了——也证实了之前的传闻；她面上笑容不变，放下茶杯，语气温顺平和：“听厂长的安排。领导们定就好。” 心里却是一阵冷笑加无奈：我能拒绝吗？我这饭碗都是人家陆家“施舍”的。要我作陪露脸，行。但想让我主动去联系陆家人、叙交情、攀关系？门儿都没有！李明阳想抱陆书记这条大腿，就让他自己想办法下本钱去吧！
S市，陆家小楼。二楼一间朝阳的卧室里，陆建民靠坐在床上，腿上盖着薄毯，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阳光下显得更加刺目。他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整个人沉默得像一尊石雕。部队续了三个月的假期让他在家静养，但身体的伤痛远不及心里的死寂。客厅里，陆志国和王雪梅刻意压低了声音交谈。
陆志国翻着文件，状似无意地说：“前两天秘书汇报，说定边县煤矿厂的厂长李明阳夫妇，想来家里探望。”
王雪梅正削着苹果，闻言一愣，茫然地抬头：“煤矿厂？李明阳？谁啊？不认识。我现在哪有心思想这些，建民这样……” 她说着眼圈又红了。
陆志国放下文件，看着妻子，声音压得更低：“苏眉眉，被我安排在那里了。”
“苏眉眉”三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王雪梅手中的水果刀一顿。一瞬间，那些在双水县陆家小院的日子清晰地浮现眼前：苏眉眉安静看书的身影，给她量体裁衣时的专注，厨房里飘出的家常饭菜香……那段时光平和而温馨。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急切的光：“眉眉？她……她要来吗？”
陆志国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语气带着洞察世事的清醒：“她自己，估计是不会主动来的。当初咱们的做法……” 他没说下去，意思不言而喻。“不过，她厂的领导既然想来，多半会带着她。那个煤矿厂年前就出了点问题，不大不小，但不好解决，李明阳找了我几次，都让秘书挡回去了。这次借着探望由头，无非是想搭条线罢了。”
王雪梅怔住了。丈夫的话像冷水浇头，让她看清了现实。但随即，一种强烈的、近乎固执的念头涌了上来。她放下刀和苹果，抓住丈夫的胳膊，眼中闪着泪光和一种奇异的希望：“老陆，抛开以前那些糟心事……眉眉这孩子，其实真的挺好的！你想想，她爱看书，有见识，会做衣服，长得又俊，性子也文静懂事……最主要的是，她能攥得住建民啊！你看建民当初那么浑，不就是为了她才肯去当兵的吗？” 她越说越激动，眼睛亮得惊人，“建民现在这个样子……整天死气沉沉的，我看着揪心！要是眉眉能来……万一……万一能让他好受点呢？”
陆志国看着妻子充满希冀的脸，无奈地叹了口气，耐心劝道：“雪梅，你的想法太简单，也太一厢情愿了。你想让眉眉和建民再试试，这心情我能理解。但你有没有想过，建民他愿不愿意？经历了周家的事，他还有没有那个心气？更重要的是，苏眉眉她愿不愿意？！咱们当初是怎么把人‘安排’走的？你让她现在以什么身份、什么颜面再踏进这个门？这是把人家姑娘的尊严放在地上踩啊！”
“建民愿意的！他一定愿意！” 王雪梅急切地打断丈夫，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笃定，“老陆，你不知道！建民在G省医院昏迷和刚醒那会儿，睡梦里总是不停地喊‘眉眉’、‘苏眉眉’！一声声的！可他……他从头到尾，一次都没喊过那个周晓晓的名字！” 这个被她藏在心底、反复咀嚼的秘密，此刻被她当作最有力的证据抛了出来。
陆志国沉默了。这个消息确实让他震动。他看着妻子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那份为了儿子不顾一切的恳求，再想到楼上儿子那副样子，心头的坚冰终究裂开了一道缝隙。王雪梅见丈夫动摇，赶紧又加了一把火：“老陆！你就眼睁睁看着建民这样下去？咱家对眉眉的做法，是不地道!被外人看来就是陈世美！如果苏眉眉来有效果，那很好！就算……就算来了，没效果，那又能怎样？咱们不过是尽份心，试试看！又不会损失什么！死马当活马医吧！求你了！”
良久，陆志国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走到电话旁，拿起听筒，拨通了秘书的专线，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小张，联系定边县煤矿厂李明阳厂长。就说……我和夫人同意他们明天下午三点来家里探望建民。让他们……把苏眉眉同志也一起带来吧。”
第二天下午三点，一辆略显陈旧的小轿车停在S市委家属院一栋静谧的小楼前。李明阳夫妇率先下车，神情带着几分拘谨和掩饰不住的兴奋，手里提着精心准备的礼品。宋然然还特意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
苏眉眉跟在最后面下车。她今天穿了一件素净的米白色呢子大衣，围了一条浅灰色围巾，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脸上脂粉未施，神色温和，与周围肃穆的环境和前面厂长夫妇的热切形成鲜明对比。她刻意落后几步，仿佛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随行人员，正低声和陆志国的秘书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话，眼神却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
秘书上前按响了门铃。门开了，陆志国亲自站在门内，脸上带着公式化的、不失威严的客气笑容：“李厂长，宋主席，欢迎欢迎，请进。” 他的目光在李明阳夫妇身上略一停留，便迅速扫过，最终落在了最后面的苏眉眉身上，眼神复杂难辨。
李明阳夫妇受宠若惊，连忙寒暄着进门。苏眉眉也随着迈步，准备像影子一样跟进去。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陆志国身后、强忍着激动的王雪梅，在看清苏眉眉身影的刹那，再也控制不住！她猛地从丈夫身后挤出来，完全忽略了前面的厂长夫妇，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和颤抖，清晰地穿透了略显尴尬的寒暄：
“眉眉！我的眉眉啊！”
这一声呼唤，饱含着思念、愧疚和难以言喻的期盼，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苏眉眉脚步一顿，抬起头，平静地看向泪眼婆娑的王雪梅。她没有立刻回应，脸上甚至没有太多惊讶，只是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她缓缓走上前，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伸出双臂，轻轻抱住了情绪失控的王雪梅。王雪梅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紧紧回抱住她，将脸埋在她肩头，压抑许久的泪水终于决堤，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情难自已。
李明阳夫妇和陆志国站在一旁，看着这突如其来、情感浓烈的一幕，一时都有些无措。客厅里的空气，因为这意料之外的“重逢”，而变得微妙而凝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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