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不期而至,敲打着琉璃瓦,淅淅沥沥。
高舒沅正临窗誊抄琴谱,忽闻外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抬眸便见扈啸如站在廊下,肩头沾着细密雨珠,玄色常服被雨水浸得颜色愈深。
"王爷怎么这个时辰过来?"她忙起身相迎。
他抖落披风上的雨珠,目光落在她案头的琴谱上:"路过,见灯还亮着。"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刚得的龙井,想着你或许喜欢。"
纸包带着他怀中的温度,茶叶的清香已透过油纸隐隐传来。高舒沅接过时,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手掌,两人俱是一顿。
"王爷若不急着回去,妾身煮茶以谢赠茶之谊?"她轻声相邀。
扈啸如颔首,在窗下坐了。看着她取水、温壶、置茶,动作如行云流水。雨声潺潺中,茶香渐渐弥漫开来。
"这是...《广陵散》?"他注意到她方才誊写的琴谱。
"王爷识得?"她有些意外。
"年少时听太傅抚过。"他目光悠远,"那时先帝尚在,太傅总说此曲暗含天地正气。"
雨声渐密,她为他斟茶:"可惜此曲已成绝响。"
"未必。"他忽然道,"王府藏书楼中似有残谱,明日着人寻来。"
茶烟袅袅中,他们说起琴理,论起曲谱。他竟能指出她誊写中的一处指法疑点,见解之精到令她惊叹。
"王爷精通此道?"
"母妃在世时常抚琴。"他语气平淡,"后来政务繁忙,生疏了。"
这是第一次,他提及自己的母亲。高舒沅静静听着,不敢打扰。
雨声渐歇时,茶已三巡。他起身欲走,却在门前驻足:"明日若得空,可去藏书楼一同寻那残谱。"
她怔了怔,轻声道:"好。"
藏书楼里书香沉静,经史子集林立。
高舒沅在乐律类的书架前细细寻找,扈啸如则在另一侧翻阅。阳光透过高窗,在青石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可是这本?"他忽然出声,从书架高处取下一本泛黄的册子。
她接过细看,果然是《广陵散》残谱,虽残缺大半,却依稀可见原曲风骨。
"王爷如何找到的?"
"方才见你一直在乐律架前寻找,想起这边还有些前朝旧籍。"他淡淡道,"母妃去世后,她的藏书都收在此处。"
她这才明白他对此处如此熟悉的缘故。捧着残谱,她轻声道:"若能补全此曲,当可告慰先人。"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藏书楼成了他们常去之处。
她补谱,他品评;他提出政见,她给出建议。两个孤独的灵魂,在书香墨韵中渐渐靠近。
这日她补完一段,抚琴试奏。琴音淙淙,如金石相击。一曲终了,他沉默良久。
"可是有不妥?"她问。
他抬眸,眼底有她从未见过的光亮:
"无不妥。只是想起母妃曾说,知音难觅。"
窗外秋风拂过,卷起满地落叶。琴案上,新补的曲谱墨迹未干。
重阳宫宴,太极殿内灯火通明。
高舒沅这日随扈啸如入席时,明显感觉到几道审视的目光。她今日穿着王妃规制的礼服,青黛色织金云纹,发间除却必要的珠翠,仍簪着那支素银簪子。
酒过三巡,丝竹渐起。月华郡主忽然笑吟吟起身:"久闻王妃琴艺超绝,不知今日可否一展才艺?"
席间霎时安静。谁都知道前朝皇室擅琴,这邀请看似客气,实则暗藏机锋。
扈啸如指尖轻叩酒杯,正要开口,高舒沅却轻轻按住他的衣袖。
"郡主盛情,却之不恭。"她从容起身,"只是独奏难免无趣,不知可否请顾小姐以箫相和?"
顾清韵惊喜地看向母亲,得到首肯后连忙取箫。这个安排巧妙化解了独奏可能引发的联想,又显得大方得体。
当《阳关三叠》的旋律在殿中响起时,所有质疑的目光都化作了惊叹。琴声清越,箫声悠扬,竟是前所未有的和谐。
扈啸如凝视着抚琴的她,想起那日在藏书楼,她曾说:
"琴为心声,不必刻意避讳。越是坦然,越无人可借此生事。"
曲毕,连太后都微微颔首。年轻的皇帝笑道:"皇叔与皇婶,当真是琴瑟和鸣。"
回府的马车上,扈啸如忽然开口:"你今日做得很好。"
她抬眼,见他唇角微扬:"不过下次不必按我的衣袖,本王还不至于在宫宴上失态。"
车帘晃动间,月光漏进来,照见两人眼中同样的笑意。
秋深露重,澄心园内却暖意融融。
高舒沅正在整理白日里收到的江南来信——
来自"锦瑟轩"的例行禀报,夹着"惊鸿"的密语。忽然听见窗外熟悉的脚步声,她迅速将信笺收进匣中。
扈啸如推门而入,带来一身夜露的清凉。他今日饮了些酒,眼神比平日柔和。
"在看什么?"他在她对面坐下。
"一些江南的账目。"她不动声色地推过茶盏,"王爷今日饮得不少。"
他接过茶盏,指尖相触时微微一顿:"今日是母妃忌辰。"
她怔住。见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半旧的平安扣,玉石已被摩挲得温润。
"这是她留下的。"他语气平静,"小时候每次生病,她总握着这枚玉扣守在我床边。"
她看着他难得流露的脆弱,轻声道:"我母亲也有一枚相似的,说是外祖母所传。离宫时,没能带出来。"
烛火噼啪作响,两个失去至亲的人,在这个夜晚共享着同样的思念。
"其实..."他忽然抬眸,"若你父母泉下有知,见你如今安好,应当欣慰。"
这是第一次,他直面她亡国的身份,却给予如此温柔的慰藉。
她望着他映着烛光的眼眸,忽然觉得那些深藏的伤痛,在这个秋夜里被轻轻抚平。
几日后,扈啸如将一份奏折推到她面前。
"看看这个。"
是关于江南流民安置的新章程,比先前议定的更加周全,甚至采纳了她无意中提过的几个建议——以工代赈,恢复桑麻,设立义学。
"王爷这是..."
"你的建议很好。"他神色如常,"明日廷议,若有人反对..."
"妾身明白。"她接口,"父亲在位时也曾试行类似政令,妾身可提供些旧例参考。"
四目相对,彼此心照不宣。他借她的智慧完善政令,她借他的权势推行善政。各取所需,却又不止于此。
当皇帝在廷议上盛赞这项新政时,扈啸如看向帘后那道隐约的身影。他们正在共同缔造什么,比爱情更坚固,比盟约更深刻。
今冬第一场雪悄然降临。
高舒沅站在廊下看雪,忽觉肩上一沉。回头见扈啸如为她披上那件玄色披风,这次,他的动作无比自然。
"王爷今日回来得早。"
"雪大,议政殿无事。"他站在她身侧,一同看雪絮纷飞。
她想起去年此时,自己还在江南辗转,不知明日何在。而今却在这北国王府,与这个本该是仇敌的人并肩看雪。
"冷吗?"他问。
她摇头,却见他解下腰间一枚玉佩放入她手中。玉佩还带着他的体温,刻着简单的祥云纹。
"这是..."
"母妃那件旧物。"他语气平静,"你收着。"
她握紧玉佩,感受到其中沉甸甸的心意。这不是赏赐,不是试探,而是最真挚的托付。
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了庭中的石径。他们并肩立在廊下,一如并肩面对这世间风雨。
有些心意,不必言说,已然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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