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日光斜斜切过雕花槅扇,在青砖地上铺展成金红交错的棋格。
叶卿末执起缠枝莲纹银匙,轻轻拨弄盏中碧螺春,看浮叶沉沉浮浮,忽抬眼望向阶下跪着的人影:“小春娘,听闻你与县主府颇有渊源,不如说来听听。”
“回平乐郡主的话。”青石砖沁着寒意,小春娘广袖垂地,素手交叠覆于额前,鬓边碎发在穿堂风里微微颤动。
小春娘声线清泠如碎玉击案:“满香坊的姑娘分作九等,奴家身为舞姬卖艺不卖身,可奴家的母亲却是春娘子……”话音微顿,她睫毛轻颤,“崔氏少爷觊觎奴家初夜,奴家誓死不肯,便被福妈妈关了起来。”
“你母亲的名讳可有何出入?”叶卿末暗想,这可和县主的供词有些不同。
小春娘垂首敛眸,鬓边银簪随着动作轻晃,在青砖投下细碎阴影:“母亲名唤春娘子,曾是名动一时的花魁。”她喉间微哽,“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最后却是三六九等中的最下等。‘春’字暗喻浪荡,‘娘子’二字更成了客人们的恶趣味。”
叶卿末指尖叩击茶盏,青瓷相触的脆响惊得梁间燕雀扑棱而起:“后来如何?”
“后来母亲得了性病,缠绵病榻而亡。”小春娘睫毛轻颤,覆着薄茧的指尖无意识绞紧裙裾,“我因着这副皮囊生得艳丽,奴家从小就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小春娘。”她忽然抬眼,眸光在明暗交错间泛起冷意,“这称呼,既是因着母亲的名号,也是世人对奴家的轻贱。”
“不过这也只是原因二者其一。”小春娘低头说道。
叶卿末指尖叩击杯盏,清脆声响惊得檐下铜铃轻晃:“其二呢?”
小春娘喉间滚动,额角已沁出细汗:“因奴家曾触怒崔少爷。”
往事如潮水漫上眼底,她攥紧裙裾的指尖微微发白,“奴家曾前往临安堂取药,正撞见崔府恶仆殴打萧大夫——便是萧姑娘的父亲。”风穿过雕花槅扇,卷得她鬓边绒花簌簌轻颤,“萧大夫医者仁心,奴家一时血热,竟上前求情......”
“偏偏如此之巧合?”叶卿末突然倾身,鎏金护甲险险擦过小春娘泛红的耳尖,丹凤眼眯成凌厉的弧度。
小春娘猛地叩首,青砖撞得额角生疼:“奴家所言句句属实,断不敢欺瞒郡主!”
她声如裂帛,惊得梁间燕雀扑棱乱飞,冷汗顺着脊背滑入裙裾,洇出深色水痕。
叶卿末指尖轻叩案几,檀木相击发出清越声响:“你替萧大夫求情,是何时何地?”
“半年前,雨夜,临安堂后院。”小春娘答得干脆,鬓边绒花被冷汗浸得蔫了几分。
“为何是夜间?你与萧大夫究竟是何交情?”叶卿末凤眼微眯,手中团扇“唰”地展开,扇面上的并蒂莲似要刺破虚空。
小春娘伏地的脊背绷得笔直,声音带着几分涩意:“奴家出身勾栏,母亲的名号又......世人皆嫌晦气,白日里连药庐门槛都近不得。幸得萧大夫医者仁心,肯容奴家夜间取药避人非议。”
廊外蝉鸣聒噪,她额角的汗珠坠落在青砖上,洇出深色水痕。
“那一夜,你正好撞见了萧大夫被殴打?”叶卿末冷笑,团扇轻点小春娘颤抖的肩头。
小春娘垂首,指尖死死攥着裙摆:“奴家虽身为舞姬,却也对萧大夫心存感激,到底是年轻不懂事,便壮着胆子为他求情。”她睫毛颤抖,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谁知那些人竟连我一同毒打,待我昏迷过去,萧大夫......早已没了气息。”
叶卿末忽然凑近,发髻间的沉水香混着威压扑面而来:“这般,崔少爷既记恨你多管闲事,又贪图你的美貌,才想羞辱你?”
“但奴家不愿。”小春娘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恨意,“福妈妈收了银子,将奴家关进柴房,不给吃食。后来他们想霸王硬上弓,奴家以死相逼,才堪堪保住清白。”
她面色苍白,冷汗顺着脖颈滑入衣领,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身上。
叶卿末执起团扇轻点下颌,眼底翻涌着冷冽的探究:“根据你讲的故事,以死相逼,似乎不管用吧?”
蝉鸣聒噪,廊下鎏金香炉腾起袅袅青烟,将两人身影笼在朦胧之中。
“确实不管用。”小春娘喉间溢出一声嘲讽的叹息,“可奴家的母亲是个娼妇,她瞧着崔少爷有权势,顶替了我的名字,主动献身贴了上去。”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唯有攥紧的裙裾暴露出指尖的青白。
叶卿末不知为何,竟暗自松了口气,转念一想,这口供开头居然和县主的故事对上了,虽然结尾有些不同。
叶卿末突然欺身逼近,发髻间沉水香混着脂粉气扑面而来:“你与临安堂的萧依,到底是何关系?”话音未落,团扇已挑起小春娘下颌,扇面上的丹青美人与她苍白的面容相映成趣。
“认识,但并不相熟。”小春娘直视着那双淬了冰的眸子,睫毛上还凝着未干的泪痕。
日光斜斜切过她的侧脸,将每一寸表情都映得纤毫毕现,竟找不出半分破绽。
叶卿末揉着发紧的太阳穴,金步摇垂落的珍珠随着动作轻晃:“你暂且退下。”
小春娘缓缓起身,月白色襦裙扫过青砖,行至门槛时忽而回首,鬓边绒花随着动作轻颤:“平乐郡主,敢问今日怎么不见白芷姐姐当差?”
“放肆!这是你该过问的吗?”叶卿末将缠枝莲纹茶盏重重掷于案上,青瓷与檀木相撞发出脆响,溅出的茶汤在宣纸上洇开墨色的花。
小春娘“扑通”跪倒,广袖垂落如流云铺展:“求郡主饶恕,是奴家多嘴了。”
话音未落,便觉下颌一紧——叶卿末不知何时已欺身近前,指尖带着凉意挑起她的下巴。
两人鼻尖不过寸许,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空气中浮动着沉水香与脂粉气。
“我瞧你是个懂进退的,今日我便送你一句话。”叶卿末凤眼微眯,眼尾的丹蔻几乎要扫过小春娘泛红的脸颊,“事无不可对人言,心常清净莫生尘。”
尾音拖得极长,带着几分蛊惑的意味。
小春娘仰望着那双盛着寒星的眸子,喉间发紧:“奴家定当铭记郡主教诲。”
四目相对间,她分明看见叶卿末耳后细小的红痕,在日光下泛着暧昧的色泽。
叶卿末骤然松手,转身时裙摆扫过小春娘膝头,绣着金线的裙裾如惊鸿掠过。她轻咳两声,掩饰着嗓音里的异样:“退下吧,没有我的命令,不得离室。”
廊外的风卷着落花扑进堂内,却掩不住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旖旎气息。
……
晴光透进雕花窗棂,在沈府寝殿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碎影。
贺永瞳睫毛轻颤,朦胧间只见玄色衣角掠过眼前,抬眸时正对上兄长贺永莲冷凝的面容。铜盆里的清水早已被血水染透,他攥着的湿布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暗红的水痕在青砖上蜿蜒如蛇。
“醒了,便聊聊吧。”贺永莲将湿布重重甩进铜盆,水花溅起在他素白的袖口洇开深色印记。
贺永瞳苍白的脸上绽开笑意,像春日枝头初绽的海棠,纤弱却艳丽。她挣扎着伸手去够兄长的衣袖,腕间银镯随着动作轻响:“哥哥,你今日怎么愿意回家啦?”
贺永莲猛地抽回手臂,衣袂扫过案几上的药碗。瓷碗在檀木桌面转了个圈,褐色药汁顺着碗沿缓缓流下:“你腰上的伤怎么回事?”
笑意骤然从贺永瞳眼底褪去,她的面容瞬间笼上寒霜,眸中流转的神色像是深潭骤起的暗涌。原本娇俏的声线冷得如同腊月寒冰:“哥哥,你知道了?”
“你当初接近郡主是故意而为之?”贺永莲双手抱臂,墨色衣摆垂落如鸦羽。
贺永瞳偏过头去,发间玉簪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是,也不是。”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锦被边缘,“初见时心生好感不假,可后来相处……确是存了算计。”
“我竟瞧不出,我的妹妹有如此谋算。”贺永莲突然冷笑出声,袖中玉佩撞在案几上发出清脆声响,“那日我察觉不对,便匆忙带你脱身,下毒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贺永瞳垂眸不语,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窗外忽有风吹过,纱帐轻扬,映得她苍白的脸愈发没有血色。
“崔不疑那小子平日跋扈些,我也看他不顺眼。”贺永莲猛地攥紧腰间玉带,指节泛白,“可是他欺负你了?”话音未落,又自嘲地摇头,“我竟忘了,我这妹妹藏着比刀剑还利的心思,你就这么不信任哥哥?”
贺永瞳猛地抓住床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哥哥,下毒之人不是我!那日我本是去寻崔少爷……”她顿了顿,冷汗顺着苍白的额角滑入衣领,“谁料赶到时,他早已没了气息,却见小十神色慌张地从角落窜出,便遇到了我。”
贺永莲踉跄后退半步,袖中的玉牌“当啷”撞在铜盆边缘:“于是,你动了杀心。”话音未落,已化作一声颤抖的叹息。
他望着妹妹染血的绷带,想起幼时她摔破膝盖也只会躲在自己身后啼哭,如今却……
“起初我没想杀他!”贺永瞳突然抓住兄长的袖口,腕间银镯撞出凌乱声响,“可他居然猜出了下毒之人,我也只能不留活口……”
她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点点血沫,腰间的伤口又开始汩汩渗血,染红了新换的纱布。
贺永莲倏然逼近,玄色衣袍带起的风掀动案上医书。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妹妹腰间浸透血渍的绷带,指尖重重叩击床头:“荒谬!你连剑穗都握不稳,我见过小十的武功,你并非他的对手。其次,你与县主府并无瓜葛。”话音戛然而止,他突然攥住妹妹颤抖的手腕,骨节发白。
窗棂外的竹影在两人脸上交错晃动,贺永瞳被兄长捏得生疼,却仍勾起嘴角露出森然笑意。
“只可能是,下毒之人和刺杀之人是分别是俩拨人。”贺永莲松开手后退两步,袖中玉佩随着动作撞出闷响,“而你只是被无辜牵连被伤,但有意替凶手隐瞒。”
“哥哥,你猜错了。”贺永瞳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落在月白床褥,绽开朵朵红梅。她抬起头时,眼中映着兄长震惊的面容,笑声里带着铁锈味:“我并非无辜之人。”
贺永莲僵立当场,看着妹妹染血的指尖,恍惚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襁褓中的小团子攥住他的食指,粉嫩嫩的指甲盖里还沾着接生婆喂的参汤。此刻这双手却沾满血腥。
“我不在乎真相是什么。”他转身时,玄色衣摆扫落案上半干的药碗,瓷片碎裂声惊飞檐下归燕,“从今日起,这便是唯一的真相。”
雕花木门在身后重重阖上,隔绝了满室血腥与未说完的叹息。
陈世才指尖叩着檀木椅背,目光如炬:“此事,当真是贺妹妹干的?”
贺永莲望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喉间溢出一声苦笑:“她言辞闪烁,半真半假,倒叫我也辨不出虚实。”青瓷茶盏在掌心转了两圈,终究没饮下那口茶汤。
“下一步,你作何打算?”陈世才倾身向前,玄色衣摆扫过案上镇纸。
贺永莲抓起茶壶又斟了一盏,琥珀色的茶水溅出杯沿:“不知道。”他顿了顿,喉结滚动,“这件事你先别告诉云蘅兄吧。”滚烫的茶汤入喉,却暖不了心底寒意。
“纸包不住火。”陈世才起身踱步,靴底踏过青砖发出轻响,“平乐郡主迟早会顺藤摸瓜查到她身上。”
贺永莲忽然将茶盏重重搁下,瓷底磕出闷响:“说来可笑,她遣散崔少爷客房附近下人这等机警之举,反倒成了致命破绽。”他摩挲着杯壁,指腹抚过冰裂纹路,“小宝,我需要和小春娘单独聊一聊,你得帮我。”
“恶心,别叫我小名。”陈世才皱眉。
贺永莲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忽然咬住杯沿轻笑。茶水顺着嘴角淌下,在月白前襟洇出深色痕迹,倒像是一滴未干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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