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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记仇的狐狸精

日头悬于中天,倾泻而下的光流裹着暖意,连浮尘都在光束里跳着细碎的舞。

萧依见小春娘归来,忙疾步上前,伸手接过她身上的包裹,神色关切:“阿春,郡主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她待我很好。”小春娘摇了摇头,从袖中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道:“这是郡主赏我的银钱,你帮我存着吧。”

“你不知道,这几日我都快担心死了!”萧依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带着哭腔,“那日郡主和我说确认你是凶手,我本想半夜去救你,可是你之前让我不要插手,你一向是有主意的,我怕给你添麻烦才没去……呜呜呜……”说着,泪水便簌簌地落了下来。

“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小春娘伸手轻轻为她擦去眼泪,“郡主是哪天和你说的?”

“前天。”萧依回答。

小春娘神色一冷,语气带着不悦:“我说怎么那天的侍卫丫鬟都撤走了大半,幸好你没来寻我。”

她很不爽被人这般算计,势必是要讨回来的。

萧依顿了顿,轻声说道:“阿春,晌午三刻我想去给王娘子送终。”

“你不恨她了吗?小春娘眉间微蹙,眼中满是诧异。

“王娘子是个苦命人,做错事的是她儿子,不该迁怒于她。”萧依缓缓摇头,“我想去送她最后一程。”

“那刑场太过血腥,恐你见了要做噩梦。”小春娘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我去吧。”

“今夜,我们祭奠一下爹爹吧。”萧依望凝视后院荒旷之地,目含悲戚,轻声道:“如今大仇已报,他也能安息了。”

小春娘闻言,目光随之投向那片空寂之地,喉头微动,良久方应道:“……也好。”

言罢,二人皆陷入对逝者的哀思之中,院中一时寂静无声,唯有晚风掠过,似在低诉往昔。

……

喧嚷人潮层层围裹,粗布衣襟与竹编斗笠在推搡间起伏。有人踩上石墩伸长脖颈,孩童被架在肩头露出怯生生的眼,私语声如蝇群嗡鸣。

中央空地上,青砖缝隙沁出的暗红尚未褪尽,新铺的芦席边缘被靴底碾得发皱。随着寒光乍现,惊呼声浪轰然炸开,前排百姓踉跄跌撞,后方人潮却如潮水般推着向前,衣袂翻涌间,血腥气混着汗味直冲天际。

人潮翻涌间,小春娘忽见那抹熟悉的声影,莲步轻移穿过熙攘,福身笑道:“平乐郡主,又见面了,好巧啊。”

“不巧。”叶卿末望着她,忽而挑眉,“我在等你。”

小春娘垂眸敛去眼底波澜,面上犹带懵懂:“不知郡主寻奴家,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雪山一支篙,可是你从中牵线,引王娘子向胡笙然求购?”叶卿末指尖划过腰间玉坠,碎玉相撞声清脆如冰裂。

“正是。”小春娘答得爽利,鬓边银步摇随动作轻晃。

叶卿末欺身逼近,眉峰凌厉如刀,眯起的凤目泛起冷芒:“回答这么干脆,真不怕我抓你啊?”

温热吐息几乎要扫过小春娘耳畔,两人衣袂相擦,绯色绣鞋几乎碾住对方裙裾。

小春娘却似浑然不觉威压,葱白指尖勾住叶卿末裙角金线流苏,指尖轻轻摩挲:“胡先生行药商,萧姐姐开药铺,一来二去,自然大家都认识了。”她忽地仰起脸,睫毛颤动如受惊的蝶,“可奴家心里明白,郡主断然舍不得杀我。”

叶卿末唇角勾起危险弧度,竟未躲开这越矩之举,反而垂眸打量对方紧扣裙角的手:“哦?为何这么说?”

小春娘眼中闪过狡黠,却故意咬着下唇作泫然欲泣状:“若郡主真想问罪,奴家此刻早该在将军府跪着回话了。”她忽而凑近,带着药香的气息拂过叶卿末耳畔,“况且真凶已伏法,留着奴家……总比杀了更有用处不是?”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只见监斩台上的官员高喊一声,立刻吸引的俩人的视线,也吸引了其他百姓的视线。

刽子手直直举起大刀,王清宛反而感觉浑身轻松,哪怕头身分离,那抹笑意仍凝固在染血的面容上,恍惚间竟比平日压抑的模样更显鲜活。

叶卿末余光瞥见身侧之人娇躯微颤,那双含情目已怯生生阖起,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她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不着痕迹地欺身半步,堪堪遮住了小春娘的视线。

她心想,原来狐狸精也有害怕的时候。

却不知,那紧闭的双眼下,小春娘藏着得逞的笑意。长睫轻颤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帕子,一切惊惶不过是做给眼前人看的戏码罢了。

小春娘在无人察觉的视角,无声做了一个口型:上钩了。

小春娘自初见便已布下算计,混迹青楼多年,她最擅察言观色——叶卿末望她时,眼神灼热隐晦,不似是一个正常女子看另一个女子的眼神。

第一次见面,对方话里暗示,明知僭越,仍敛衽浅笑提议赏荷宴——她向来只信行胜于言。瞧着叶卿末皱眉斥她失言,转眼却邀请了她一介青楼女子。

奴家身份卑微,怎会买起如此名贵的药物,又陷害县主之子呢——这话本就是小春娘故意露出的破绽,叶卿末当面拆穿时,她佯装懵懂,将戏演得三分痴傻、七分无辜。

她不过是在赌——赌叶卿末会不会将她交予崔志鸿,赌那双凤目里,藏着别样情愫。

话音方落,忽有绯衣女卫款步而来,素手半掩檀口,附耳低语:“白芷姐姐,崔县主悬梁自尽了。”

白芷面色微变,旋即趋至叶卿末身侧,以袖掩唇悄声道:“小姐,午时三刻,崔县主也一同殉死了。”

旁边的小春娘见状,福身敛衽:“奴家是不是打扰到郡主处理公务了?”

叶卿末腕间玉镯轻碰发出泠泠声响,直视着小春娘沉声道:“崔志鸿死了。”

小春娘身形微晃,目光落在青石板缝里钻出的野草上,喟然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她福了福身,鬓边银钗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既如此,奴家便不再打扰郡主,先行告退了。”

我死了,他也活不了——小春娘突然又想到这句话,不愧是一对姐弟,足够了解对方。

白芷望着小春娘远去的背影,向叶卿末禀报道:“小姐,暗卫跟着胡先生,沿途并未见可疑之人,亦无异常之事发生。”

叶卿末掩唇沉吟片刻:“先盯着吧,别让他出城,其他再说。”

“是,小姐。”白芷福了福身,黛眉微蹙间添了三分恭谨:“咱们的青呢小轿已在巷口备好。”

叶卿末摇了摇头,眸光扫过沧州街巷熙攘:“步行回去罢,也好瞧瞧这沧州城的风土人情。”

白芷紧忙提着裙裾跟上,“小姐今天兴致很高啊。”

“另派人手去查易先生,无论用何手段,务必将人带到我跟前。”叶卿末顿了顿,又说,“能看能说就行。”

行至一处闹市,白芷眼尖,指着街边招牌道:“小姐快看!是间琴坊!您从前在宫里最喜弹古筝,只可惜……”

话音戛然而止,她慌忙捂住嘴,忐忑望向自家小姐。

叶卿末神色未变,淡淡道:“去瞧瞧吧。”

二人踏入那挂着‘太古遗音’匾额的店铺——只见店内朱红漆架上,各式古筝琳琅满目,断纹冰裂、九霄环佩,在烛火映照下泛着温润光泽。

白芷望着架上琳琅,不觉睁大杏眼:“小姐,这漆面莹润如春水,弦轸雕琢不比京城的差!”

一位青衫公子负手而入,腰间竹笛随着步伐轻晃:“姑娘好眼力!敝坊所藏皆出自江南名匠之手,每具皆是独运匠心的稀世珍品。”

叶卿末眸光扫过架上宝器,葱白指尖轻点正中那具嵌螺钿的古筝:“这架。”

“诺!”白芷赶忙踮脚取下,素手托着琴身微微躬身。

叶卿末指尖抚过冰弦,忽忆起小春娘那日抚琴时,雨打蕉叶般的清泠曲调。

“小姐好眼光!”青衫公子朗笑出声,眼中尽是赞叹,“此乃用百年老桐木所制,琴弦以冰蚕丝混金缕而成,更是我镇店之宝!看来小姐与它定是有缘人。”

他言语间不见半分市侩之气,倒像是挚友相赞,让人无端生出几分亲近。

叶卿末微微挑眉,腕间玉镯轻晃:“哦?何谓有缘人?”

“正所谓千里有缘来相会。”青衫公子后退半步,双手抱拳作揖,躬身时靛蓝丝绦垂落如瀑:“古云‘伯牙子期,弦上知音’。此琴在架三载,今日方遇能解其韵之人,非有缘而何?”

白芷瞧着叶卿末点头了,便抿唇轻笑:“你这店家嘴倒像抹了蜜似的!且说个实价来?”

青衫公子抬手一礼,神色诚恳:“只需五百两,便可成为那有缘之人。”

……

待至夜深人静时,临安堂后院忽现青烟袅袅,如怨如诉,丝丝缕缕,萦绕于空寂庭院。

后院一隅,有片空地看似寻常,实则暗藏隐秘——萧翰墨的遗骸便长眠于此。

萧依神色凝重,双手微微颤抖,缓缓立起一块墓碑。碑上工整镌刻‘先父萧翰墨’五字,每一笔都饱含着对父亲的深切怀念与愧疚。

而后,她又于旁侧立起另一座小巧墓碑。此碑通体素白,不着一字,宛如一张未言尽的白纸,承载着难以言说的情感。

萧依双膝跪地,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落下,哽咽道:“爹爹,女儿不孝,对不起您……”那声音里满是自责与悔恨,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一旁的小春娘亦默默磕头,唇齿紧闭,一言不发,唯有眉间的哀伤,无声诉说着心中的悲戚。

小春娘出身青楼,生母厌弃,自幼饥寒交迫,孤苦无依。

那年春雨潇潇,她饿昏于街巷,萧依擎着油纸伞,裙裾沾着泥水,却将伞面尽数向她倾斜。少女掌心温热的白面馒头递来时,还带着余温的麦香,直抵小春娘几近僵冷的心口。

萧翰墨是个小老头,不曾嫌弃过小春娘的身世,教她识药习字,告诉她‘春’是个好字,如同破土的嫩芽,代表着新生。

又是那年春雨潇潇,小春娘夜间取药,正巧碰见萧翰墨被殴打,她也曾犹豫过要不要转身就走,身体却不听使唤向前走去……

十岁出头的小春娘扑通跪进泥水里,粗布短打的补丁被雨水浸透,她拼命磕头,额角很快渗出血珠:“萧老师肯定不是故意惹怒您的!求求您手下留情,大人不记小人过!”

萧依被麻绳深深勒进皮肉,发丝凌乱地粘在苍白的脸颊,她拼命摇头,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不要……不要……”

崔不疑抬脚狠狠踹在小春娘肩膀上:“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我面前说话?给我滚!”

小春娘踉跄着撞向一旁,瞥见萧依害怕的眼神,又咬牙扑到白发苍苍的萧翰墨身前。檀木棍棍带着风声砸下,她闷哼一声,咳出的血沫溅了出来。

萧老师,对不起,我人微言轻,护不住你。

眼看着小春娘如断线风筝般瘫倒;萧翰墨喉头腥甜,一口老血喷出,枯手颤抖着,终究发不出半分声音。

“崔少爷!”萧依突然拼命磕头,额头与石阶相撞发出闷响,“我愿意嫁你为妻,恳求您放小春娘一命,她是无辜的!”

崔不疑折扇挑起萧依下颌,冷笑如冰裂寒潭:“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呢—?”

他脸色一沉,盯着萧依泛红的眼眶,声音变得阴鸷:“本大爷看上你,是你的荣幸!你不感恩戴德就算了,居然还敢拒绝我?”

萧依额头抵着冰凉青石板,每叩一次都发出闷响:“但求崔公子开恩,饶过老幼性命……无论……爷让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乌发散落肩头,额头已肿起青紫的包,血液混着雨水像是天空下起的一场血雨。

“且慢——”崔不疑折扇倏然横挡,冷声截断棍棒破空之声,恶趣味地望着萧依,“把衣服脱了。”

萧翰墨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枯瘦身躯在泥泞中剧烈震颤,浑浊眼珠几乎要迸出眼眶,青筋暴起的双手死死抠进泥地,却连半寸挪动都做不到,唯有脖颈徒劳地向前伸着,仿佛要冲破无形枷锁。

萧依素手如风中残叶般颤抖,解下的罗带飘落在地,直到最后一抹茜色肚兜滑落后,少女雪白的身躯在雨幕中瑟缩,发间银簪早已散落,凌乱青丝半掩着泛红的脸颊与肩头。

崔不疑指尖捏住萧依下颌,眼底翻涌着癫狂的火光:“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在别人不相信我的时候,你却说‘不知全貌,不予置评’。”他忽然笑出声,笑声混着雨声愈发凄厉,“你眼底的善良,就像我阿娘一样,让人恨不得占为己有!”猩红舌尖舔过唇角,他猛然将人抵在廊柱上,“你说你这般好,为何不肯喜欢我呢?就像我阿娘这般好也不愿看我阿爹一眼……”

崔不疑狠狠地插进去,眼底翻涌着疯狂:“你们装什么清高?你爹不是不喜欢我吗,行啊!我就让他好好看看,他的乖女儿是怎么在我身下发情的!”

雨越下越大,萧翰墨看着眼前的女儿被强迫,喉间涌上腥甜,一口鲜血喷出,苍老的身子抽搐几下,便没了动静,活活被气死了!

更鼓声惊破长夜,小春娘睫毛轻颤,终于悠悠转醒。

雨霁后的月光透过残破窗棂洒进来,映得萧翰墨僵直的身躯泛着青白,而萧依瘫坐在血泊旁,衣衫不整,披散的青丝间还沾着泥土,空洞的眼神直直望着虚空。

小春娘四肢虚软如棉,仍连滚带爬扑过去,将瑟瑟发抖的少女搂进怀中:“萧姐姐……对不起……是我没用……”

话音未落,萧依突然如惊弓之鸟般剧烈挣扎,指甲深深掐进她手臂,凄厉哭喊震得人耳膜生疼:“走开!脏……别碰我、别碰我!”

小春娘跌坐在地上,看着萧依蓬头垢面、状若疯魔的模样,忽觉心口钝痛如绞——崔不疑那畜生,竟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她攥紧染血的裙摆,指节泛白:“萧姐姐,你有我。”望向老夫子圆睁的双眼,滚烫的血泪顺着脸颊滑落,“我发誓,哪怕拼上我这条贱命,定让他血债血偿!”

此后几日,萧依时而昏睡不醒,时而寻死觅活。

小春娘心急如焚,只得向胡笙然购来安神药……虽暂时安定了萧依的神志,却也留下了隐患——

胡笙然面带担忧,“此药只能暂时安定,长期以往定会有损心性。”

小春娘垂眸,“我别无选择。”

等再醒来时,少女眼神不复往昔清明,懵懂天真如同稚子,只记得父亲家死于崔不疑之手,却全然忘却了那夜不堪回首的凌辱,对那一夜的记忆也变得模模糊糊。

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痛苦,从此以后,只有小春娘独自一人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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