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宛倚在帐内,腕间鲛绡帕已被血渍浸透,自那夜红烛摇曳的合卺之礼后,腹中便悄然种下孽果。
她曾饮过三副坠胎药,又在子夜时分跳入寒潭,腕间刀痕交错如蛛网,可这腹中胎息竟似磐石般稳固。
直到崔志鸿把邬明月带到她身边——
“你可想好了,你若死了……”崔志鸿刻意不去看她的眼睛,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孩子生得这般伶俐,剜去双眼、割去舌头,倒也能做个有趣的玩意儿。”
玉佩在掌心碾出红痕,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待孩子平安落地,我保证白日不再限制你的自由,只是……”话尾消散在殿角铜鹤的翅羽间,似是隐去了万千心绪,“只是莫要再存寻死的念头。”
“为了我这种人寻死,不值得。”
崔志鸿虽不干人事,也算说了句人话,为了他这种人,的确不值得。
“阿娘……”邬明月抽噎着,藕荷色襦裙沾着方才跌坐时的尘土,“明月想见爹爹……呜呜呜……”女童清亮的哭声撞在朱漆廊柱上,惊起檐下白鸽扑棱棱乱飞。
她尚不知眼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只踮脚去够母亲染血的衣袖,腕间银铃叮当作响。
闻言,王清宛握着匕首的指尖骤然痉挛,寒光森森的刃口已抵上颈侧动脉,却在触及女童湿漉漉的目光时猛然凝滞。
匕首当啷坠地,惊碎满地斜阳,她踉跄着跪坐在青砖上,任泪水砸在女儿发顶。
崔志鸿松开钳制孩童的手,玄色广袖垂落如夜幕。
邬明月跌跌撞撞扑进母亲怀中,绣着金线蝴蝶的裙摆扫过满地狼藉。
“乖,明月不哭……娘在这。”王清宛颤抖着环住小小的身躯,指尖抚过女儿细软的发丝,恍惚又回到一家三口的光景。
廊下,崔志鸿望着相拥的身影,喉间泛起苦涩——幼时他发着高热昏沉时,也是这般被她抱在怀里,听着耳畔温柔的呢喃。
风过回廊,卷起他袖中半露的锦囊,里头藏着的,正是她亲手绣的香囊。
“你答应我俩个要求,否则我带着腹中的孩子同归于尽。”王清宛猛然抬眸,眼底猩红似淬了毒的刀刃。
崔志鸿袖中玉珏硌得掌心生疼,喉头滚了滚:“好,我答应你。”
“一,要保我的明月周全;二,别让我看见你。”
殿外风过回廊,将她尾音卷得支离破碎,却掩不住话里蚀骨的恨意,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好,我……我答应你。”他转身时玄色广袖扫落案上青瓷香炉,香灰簌簌落在他新换的皂靴上。
踏出殿门的刹那,崔志鸿摩挲着袖中褪色的香囊,恍惚间竟盼着,待那孩子落地啼哭时,她回望自己的目光,能再有些温度。
终于,到了临产期!
崔志鸿指节泛白,待稳婆唤他入内,三步并作两步抢至榻前。
摇篮里粉雕玉琢的小儿正挥舞着藕节似的手臂,崔志鸿小心翼翼取过檀木拨浪鼓,轻声摇晃。温润的木珠相击,惊得小儿咯咯笑起来,口水沾湿了绣着虎头的襁褓。
“夫人,你可想好给他取什么名字了吗?”崔志鸿话音未落,便被一道冷冽目光截断。
“抱着他一起,滚出去!”王清宛斜倚在锦衾上,腕间缚着的白绫还未解开,神色比窗棂外的薄霜更冷。
她转身将邬明月搂入怀中,指尖温柔梳理着女儿鬓发,始终不曾看过面前这个新生儿一眼。
崔志鸿僵在原地,怀中的孩子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突然放声大哭,惊落梁间积尘。
他垂眸凝视襁褓里皱着小脸的幼子,步履蹒跚退出房门。
怀中婴孩的啼哭声渐渐微弱,崔志鸿却固执地想,待孩子牙牙学语唤她母亲那日,她眼中或许就能映出自己的影子了。
最终崔志鸿还是给他取名叫“不疑”,恩爱夫妻俩不疑。
蹒跚学步的崔不疑攥着父亲的袍角,乌溜溜的眼睛望着曲栏那头——王清宛怀中的邬明月正将杏花别在母亲鬓边,母女俩相视而笑的模样,像极了一幅被夕阳染暖的画。
“爹爹……”幼童忽然扯了扯崔志鸿的衣袖,绣着金线的虎头鞋不安地蹭着青砖,“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娘亲不喜欢我啊……”
崔志鸿喉间发紧,低头时撞见儿子眼底晃动的水光。他蹲下身替孩子整理歪斜的束发带,指腹触到孩童细软的发丝,恍惚间又回到多年前——那时她也是这般温柔地替自己绾发,而如今她的目光,却似寒冰般将他们父子拒之千里。
“因为爹爹做了一件错事,你阿娘也同样不喜欢爹爹。”他声音发涩,将儿子冰凉的小手捂进掌心。
府中后来又发生了俩件大事——
邬明月攥着缠枝莲纹的风筝线奔跑,银铃般的笑声惊起檐下白鸽。忽有墨色衣角掠过,崔不疑不知何时立在青石径上,手中攥着半截扯断的风筝线。
“你爹爹早死了!”崔不疑涨红着脸,绣着金线螭纹的锦袍微微起伏,“你不许抢我娘亲!”
邬明月被这话激得眼眶通红,素色襦裙扫过满地落英,扬手向他推去:“这是我娘亲!分明是你们占了我爹爹的府邸!”这一搡力道不稳,她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青苔斑驳的太湖石旁。
偏巧不巧,还遇到了迎面走来的王清宛。
王清宛指尖捏着鲛绡帕,轻轻拭过邬明月沾着泥星的脸颊:“明月,脸上怎么弄的脏兮兮的?”她声音放得极柔,帕子擦过孩子泛红的眼角,“怎么哭啦?是谁欺负了我们的乖明月?”
邬明月埋在她怀里,哭得肩膀一耸一耸,只能发出“呜呜”的哽咽声,话不成句。
王清宛眉心微蹙,抬眼望向几步外的崔不疑,抱着女儿往前走近。
崔不疑见状,心脏猛地一跳——这是娘亲第一次主动朝他走来!他慌忙理了理微乱的衣摆,嘴角扬起笑意,刚要唤:“娘亲,我……”
“是你推了你姐姐?”
话还没说完,这句话便像是一盆冷水把他淋透,剩余的话卡在嗓子眼,再也无法说出口。
“给你姐姐道歉。”王清宛垂眸望着崔不疑,眼底无波无澜,与方才温声哄女的模样判若两人。
廊下杏花簌簌飘落,她顿了顿,语气冷得像腊月的冰棱,“这是最后一次,道歉!”
“我没有错!她才不是我姐姐!我讨厌她!讨厌你!”崔不疑仰起通红的脸,攥着腰间玉佩的指节发白。
他拔高的声线里带着哭腔,仿佛只要足够响亮,就能盖过胸腔里碎裂的声响。
王清宛望着他倔强的眉眼,恍惚间竟与记忆中那个身影重叠。
她轻颤着吐出叹息:“你终究还是变得和你父亲一样……”眼底翻涌的失望如潮水漫上来,将最后一丝温度尽数淹没,又想起了邬曲成死在她面前的模样。
而这种眼神深深刺痛了崔不疑的心。
“崔不疑,品行不端,欺辱长姐,罚跪祠堂思过三日。”王清宛抱着邬明月的身影渐渐远去,余音消散在穿堂风里。
崔不疑望着空荡荡的回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他这辈子再也不需要娘亲了。
第二件大事便是——从此以后,因着母亲不管,父亲愧疚,崔不疑成了沧州的小霸王。
可是,偏生崔不疑干了一件错事!大大的错事!他竟然杀了邬明月!
崔不疑一开始只是想趁着王清宛不在,欺负邬明月,把她按在水里,故意吓唬她,可没成想一时失手,导致其溺水而亡了。
王清宛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没有大哭大闹,反而面色异常平静,只是贴在崔不疑的耳边,轻轻说:“怎么死的不是你们父子俩啊。”
从那以后,王清宛便把自己关了起来,谁也不见。
崔不疑那点愧疚荡然无存,性格更加暴戾,欺负弱小,强抢民女,无恶不作,沧州百姓苦不堪言。
后面的事便也都同叶卿末猜的一样了。
不知是何种原因,崔不疑爱上了萧依,求娶她为正妻。
“我萧氏女,岂会嫁你这种品行不端之人!”可萧翰墨不同意,还当众给他下面子。
品行不端——这话就和多年前王清宛的话一样,陷入回忆,又一次刺痛了崔不疑的心。
他存心报复临安堂,甚至在萧翰墨面前强迫了萧依,还当着萧依面前,命人打死了萧翰墨。
小春娘那时确实是如她所说,恰好取药撞见的,但是因为求情,也同样挨打了。
王清宛得知此事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望着铜镜中自己鬓角新添的白发,责怪自己没有教育好儿子。
更深漏断,她身着素衣潜入临安堂,只见萧依倚在斑驳的木榻上,眼尾泪痕未干,脖颈处还留着勒痕。
“是我管教不严,害你也家破人亡。”王清宛将一袋金锭推过去,声音哽咽,“若有能赎罪之处……”
萧依攥紧帕子,眼底恨意翻涌:“唯有他以命抵命!”
三日后,小春娘引着戴斗笠的王清宛踏入城西破庙——那江湖郎中从青布包袱取出琉璃药瓶,瓶中褐色粉末在月光下泛着幽光:“此毒性极强,世上再无解药。”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烛火明灭不定,映着三人阴翳的面容——这场为复仇而设的毒局,已然布下。
小春娘也曾问过她,“我若是你,害我家破人亡,崔志鸿的命我也不会留。”
王清宛只是摇摇头,“我死了,他也活不了。”
赏荷宴当日,王清宛垂眸望着漆盘里的枣泥酥,指尖拂过雕花瓷碟边缘,将最后一抹毒粉按进层层酥皮。
“不疑。”她唤住即将登车的少年,声音柔得像浸了晨露的柳枝,“可要尝尝我新制的点心?”
崔不疑僵在原地,记忆里母亲总是冷着脸,此刻这般温柔的语气,倒让他浑身不自在。
喉结滚动两下,他盯着盘中糕点,眼眶突然发烫:“当真……当真是给我的?”
王清宛指尖掠过崔不疑鬓边碎发,簪头银凤垂下的流苏轻晃:“想来自从你出身起,我便没有管过你,一晃都这么大了。”她将描金食盒塞进少年怀中,盒面牡丹纹硌得掌心发烫,“这是为娘特意备的点心,路上千万要吃完。”
崔不疑垂眸盯着食盒边角的缠枝纹,喉间发紧,记忆里母亲从未与他这般说话,此刻的温度烫得他眼眶发酸。
面上却只淡淡应了句:“不过寻常糕点,且看心情罢。”
马车辘辘碾过青石板,崔不疑蜷在车帘后,颤抖着打开食盒,枣泥酥的甜香混着檀香漫开,他捏起一块,碎屑落在月白锦袍上。
舌尖触到糕点的瞬间,忽然想起幼时偷望母亲的模样——那时她抱明月时,也是这般温柔。
风沙迷了眼,泪水却比往年都要烫,他想,他又可以需要娘亲了。
王清宛望着远去的尘烟,手中攥着的帕子已被攥得发皱,眼角缓缓流泪:“明月,为娘终于给你报仇了……”
在信的结尾,王清宛对崔志鸿留下这样一段话——
我恨过他,骂过他,甚至用最恶毒的话咒他,但是我永远视小志为我亲弟弟,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过。
有些事情或许一开始就错了,是我没有教育好我的弟弟,害死了我的夫君,害死了我的女儿,害死了萧大夫……我是个懦妇,乱世之中,我没有办法报仇,只能保住明月,也曾想过日子就这样稀里糊涂过下去,算了吧。
一直到明月死在我面前,看着我的儿子,我泛起了丝丝母爱,我竟然没有办法对崔志鸿下杀手,因为我的儿子需要父亲。我对不起明月,我有罪,我只能把自己关起来赎罪。县主本该是地方的父母官,可是崔不疑却无恶不作,强抢民女,我知道不能再放任不管了。
我有一个对我很好的丈夫叫邬曲成,我们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叫邬明月。
小志,下辈子做个好人吧,别再喜欢我了。
死亡,对某些人来说反而是另一种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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