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很快便来到了三天后。
日头正悬中天,鎏金般的光透过雕花槅扇斜斜切进厅堂,将青砖地面割裂成明暗交错的纹路。檐角风铃叮咚作响,惊起廊下白鸽扑棱棱掠过,惊散了满院荷花香。
叶卿末倚着檀木美人榻,指尖慢条斯理摩挲着翡翠扳指,腕间赤金缠丝镯随着动作轻晃,发出细碎声响。她垂眸望着案上青玉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龙涎香,乌发松松绾成堕马髻,仅用一支羊脂玉簪斜斜别住,倒衬得眉眼愈发清冷。
“平乐姐姐,这位便是胡先生。”贺永瞳的声音从廊下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叶卿末抬眼,见贺永瞳身后跟着个青年男子。那人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身形单薄,下颌尖尖,生着双吊梢眼,眼底藏着几分精明算计。虽是弯腰行礼,目光却滴溜溜乱转,扫过屋内陈设时,喉结不自觉动了动。
“小民胡笙然,见过平乐郡主。”声音尖细,带着几分讨好。
叶卿末端起鎏金盏,轻啜一口碧螺春,茶盏掩住嘴角若有似无的冷笑。她慢条斯理放下茶盏,指尖无意识叩着桌面,“胡先生,临安堂的医女告诉我,我乃心病,需得几位药引。”
贺永瞳垂手侍立一旁,胡笙然却不知规矩,竟大剌剌站着,被叶卿末冰冷的目光一扫,这才慌慌张张屈膝跪下,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发出闷响。
“不知郡主需要哪几位药引?若是小民有的,必当献之。”胡笙然疑惑问道。
“黄芪,当归,党参,枸杞,熟地,白术。”叶卿末语调平淡,像是在说些家常话。
胡笙然猛地抬头,面色瞬间变得惨白,身子向后踉跄着退了半步,膝盖在地上蹭出刺耳声响。他慌忙垂下头,额前碎发被冷汗浸湿,贴在脸上,“有的,只是这些都是寻常药材,临安堂不应该没有的。”说着,又深深叩首,额头几乎要贴到地面。
“放肆!郡主的事,也是你这种人能打听的。”
白芷“呛啷”一声拔出腰间软剑,剑尖直指胡笙然眉心,冷气扑面而来。
胡笙然“扑通”一声重重磕了个响头,额头瞬间红了一片,“是小民多嘴了,求平乐郡主宽恕!”声音带着哭腔,混着粗重喘息。
贺永瞳见状,连连告退,后退着退出厅堂,脚步慌乱得几乎要绊倒。
叶卿末起身,绣鞋踩着青砖“哒哒”作响,缓步走到胡笙然面前。她弯腰,用银护甲挑起他下巴,翡翠护甲冰凉刺骨,“这几位药材,自然是寻常不过。”语气轻缓,却似带着冰碴,“只是还需一味药材,以毒攻毒。”
胡笙然咽了咽口水,喉结上下滚动,“不知平乐郡主想要的是哪种药材啊?”
他抬手去擦额间冷汗,袖口露出半截暗褐色药渍。
“雪上一枝蒿秘制膏。”叶卿末盯着他骤然睁大的双眼,一字一顿道。
胡笙然的瞳孔猛地缩成针尖,膝盖在青砖上蹭出刺耳声响。他扯了扯发皱的青布袖口,强笑道:“这是青藏高原特有植物,需在海拔4000米以上采挖,炮制需用雪水浸泡四十九日,成品膏剂无色无味,产地险峻、采挖期短。”喉结上下滚动着,他用袖口抹了把额角的冷汗,“此乃剧毒,会不会是临安堂的医女搞错了?”
“胡先生倒是行家。”叶卿末突然抬手,银护甲挑起他下颌,冷香扑面而来。她望着胡笙然眼底迸出的慌乱,唇角勾起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悲凉,又想起了母亲服毒那夜。
池面吹来的风裹着荷香,却盖不住记忆里那股挥之不去的药苦味
胡笙然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被掐住脖子的老鸹,手指无意识抠着青砖缝隙,指甲缝里渗出丝丝血迹。
“胡先生何必那么惊讶,我母亲不也曾在你这买药吗?”叶卿末突然转身,凤目微眯,眼尾朱砂痣随着动作轻轻颤动。
胡笙然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嘴唇抖得厉害,“敢问郡主的母亲叫什么?”掌心全是冷汗,在青砖上洇出深色水痕。
“当今皇后的妹妹——上官婉蓉。”叶卿末缓步逼近,绣鞋踩在他影子上,像是要将他碾碎。
胡笙然瘫坐在地,后背死死抵住墙壁,喉间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
白芷手腕轻转,剑尖已经贴上他脖颈,锋利的剑刃划破皮肤,渗出细细血珠。
“平乐郡主,此谈话,决不会被旁人知晓。”胡笙然举起双手,不停作揖,眼中满是恐惧。
叶卿末转身走到鸟笼前,素手捏起一粒小米。鹦鹉欢快地跳上栖木,啄食她掌心食物。
“我与胡先生相聊甚欢,想请胡先生来府上做我的军师。”她望着鸟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这段时间便请胡先生在府上住下吧,还望不要嫌弃。”
话音未落,白芷的剑又往前送了几分,血珠顺着剑锋滴落,在青砖上绽开红梅。
胡笙然盯着地上的血迹,喉结动了动,终是妥协,“多谢,郡主赏识。”
粉荷映日,碧叶连天,廊下宾客执盏谈笑,荷香混着酒香在雕梁画栋间流转。
陈世杰斜倚朱栏,纨扇轻点水面,嗤笑道:“现在商贾之女也能邀请我们一同参加宴席了……”
话音未落,破空之声骤起,一支雕翎箭擦着他耳畔飞过,“笃”地钉入十步外箭靶红心,惊得池中游鱼四散奔逃。
陈世杰脸色煞白,一屁股跌坐在青砖上,腰间玉佩撞出清脆声响。
贺永莲收了长弓,漫不经心地抚着弓弦,剑眉微挑:“失手了,陈二少爷莫怪。”声音清朗,带着三分讥笑,七分挑衅。
“你居然敢公然在平乐郡主的宴席挑衅我,你不知道我父亲是谁吗?”陈世杰涨红着脸爬起,锦袍沾满尘土。
“你刚刚对我妹妹说的话,可敢在郡主面前再说一次?”贺永莲冷笑,腰间玉佩随着动作轻晃。
正争执间,玄甲少年大步而来。陈世才按剑而立,剑眉斜飞入鬓,目若寒星扫过陈世杰一眼。
陈世杰涨红着脸,踉跄着指向陈世才,金镶玉冠歪歪斜斜地挂在发间:“大哥!你整日与他厮混,如今倒帮外人不帮亲兄弟?”纨绔子弟的骄纵尽显,活脱脱被宠坏的二世祖模样。
陈世才斜睨他一眼,玄甲上的鎏金兽首泛着冷光:“二少爷醉了。”
话音刚落,便有眼明手快的小厮上前,半搀半架地将挣扎叫嚷的陈世杰拖走,廊下只余凌乱的脚步声与不甘的叫骂。
贺永莲望着远去的身影,压低声音笑道:“小宝,谢了。”眉眼弯弯,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狡黠。
陈世才偏过头,皱眉道:“别自作多情,我是怕他丢了我们陈氏的脸。”
待陈世才走远,贺永莲忽地揽过妹妹的肩膀,将她拽到垂花门后。雕花影壁投下斑驳光影,映得他神色郑重:“平日里惯会欺负我,怎么在外人面前不敢说话了?”
贺永瞳杏眼一瞪,挣脱兄长的手,指尖绞着裙摆上的金线绣纹:“明明是你出手太快了!”
粉腮鼓起,发间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颤,倒像是只炸了毛的雀儿。
荷风拂过檐角铜铃,叶卿末执团扇款步而来,淡红裙裾扫过青石板,惊起几片飘落的荷瓣。
贺永瞳忙福了福身,压低声音道:“平乐姐姐,那胡先生可是冲撞了您?”
“萍水相逢,不曾惹怒我。”叶卿末指尖轻点鬓边玉簪,眸光淡淡掠过池边的荷花:“不过他既是我的恩人,既想在府上多留些时日,我便依他了。”
贺永瞳撇了撇嘴,绞着帕子嘟囔:“我瞧他鬼鬼祟祟的,莫不是瞧着姐姐身份尊贵,故意攀附?”
“不缺他一双筷子。”叶卿末掩唇轻笑,腕间玉镯相撞发出清响:“方才怎么听见你兄长唤陈二少爷‘小宝’?”
贺永瞳四下张望,凑近压低声音:“那是陈二哥幼时的小名,云蘅哥哥嫌这称呼腻人,因此只有我哥哥会私下这么叫他。”说到此处,她眉眼弯弯,“因为公开叫会被陈二哥打死!”
小春娘素手轻扬,两根素绢飘带如灵蛇般缠住廊柱,脚尖轻点栏杆,整个人凌空而起。藕荷色裙裾翻卷如云,腰间银铃随着旋身叮咚作响,惊起满池锦鲤。
晨曦为她的白衣镀上柔光,广袖舒展间,恍若仙子踏云而来。发间玉簪垂落的珍珠流苏轻晃,倒映在粼粼碧波之中,与摇曳的荷花相映成画。时而俯身掠过水面,惊起细碎水花;时而腾空旋转,飘带在空中划出优美弧线,惹得廊下宾客纷纷屏息,只觉眼前这翩跹身影,当真不似人间所有。
忽闻一声尖利惊叫撕破满院喧笑,惊得檐下栖燕扑棱而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荷花池中央浮着一具尸身,玄色锦袍浸透池水,青丝如墨藻般铺散,惨白面容在粉荷碧叶间若隐若现。
正在半空起舞的小春娘低头瞥见,顿时花容失色,指尖发颤。“嘶啦”一声脆响,素绢飘带骤然断裂,她惊叫着跌落半空,广袖如折翼的蝶。
千钧一发之际,叶卿末足尖点地,裙裾翻飞若惊鸿,凌空揽住小春娘纤细腰肢。绣鞋借力雕梁,身姿利落旋落青石,溅起满地荷影。
满院宾客哗然,茶盏坠地的脆响混着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池面血水缓缓晕开,将漂浮的荷花染成诡异的嫣红,蝉鸣骤歇,只余檐角铜铃在风中摇晃,发出惶惶不安的清响。
未等众人从惊呼声中回神,一阵铿锵甲胄声已如潮水漫过府门。上官明泉亲率羽林卫将庭院围得水泄不通,长枪如林,寒光映得满池荷花都失了颜色。
叶卿末执团扇款步上前,罗裙扫过满地碎瓷:“诸位暂留片刻,权当给平乐几分薄面。”声如珠玉坠盘,不卑不亢。
宾客们面面相觑,终是纷纷拱手应下。
贺永瞳“扑通”跪地,云鬓微乱:“平乐郡主恕罪!这赏荷宴是我操办,如今出了这等祸事,都怪我我监管不力。”
叶卿末素手轻抬,将人扶起:“无妨。谁怨你,便让他来我面前说。”凤目扫过众人,惊得几个欲言又止的贵女纷纷低头。
“云蘅,验尸结果如何?”叶卿末转头问道。
上官云蘅指尖微颤,将素绢口罩系在叶卿末颈间时,丝线几乎缠住了自己的手指:“阿姐,死者是县主独子崔不疑。”他喉结滚动,压低声音,“所幸书童小十被贯穿胸口,尚有气若游丝。”
少年郎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往日握剑的手此刻竟有些发凉。
叶卿末凤目微挑,银护甲轻轻叩击身侧的檀木立柱:“舅舅那边作何安排?”
“已遣人快马去请临安堂的医师。”上官云蘅攥紧腰间玉佩,眉头拧成死结,“只是,我们不能扣押他们太久。”
叶卿末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且慢!”叶卿末瞳孔骤缩,突然拽住上官云蘅的袖口,“召回信使,让胡笙然去试试!”
贺永瞳急得攥紧帕子,指尖都泛起青白:“平乐姐姐!临安堂是这城里最有名的医馆,胡先生毕竟只是个药商。”
“白芷。”叶卿末陡然转身,乌发间的羊脂玉簪闪过冷光,“去告诉胡笙然,若救不活那书童——”她顿了顿,望向池中漂浮的血花,“就让他去黄泉路上给崔不疑作伴。”
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惊得贺永瞳后退半步。
小春娘脸色惨白如纸,双膝重重跪地,额头抵着青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平乐郡主救命大恩,奴家没齿难忘!”
叶卿末垂眸望着她颤抖的背脊,袖中指尖微微蜷起,语气却冷若冰霜:“起来吧,不过是举手之劳。”喉间突然涌上一阵腥甜,她强忍着别过脸,以帕掩唇轻咳,指节捏得泛白。
小春娘如蒙大赦,颤巍巍起身,双腿仍在不住发抖,连裙裾都跟着簌簌颤动。
叶卿末指尖摩挲着羊脂玉簪,凤目漫不经心地扫过小春娘苍白如纸的脸,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真凶未明之前,你暂且留在府中。”声音轻飘飘的,却似裹着冰碴,惊得小春娘浑身一颤。
她转头看向贺永莲时,眼尾的朱砂痣随着动作轻轻颤动,“贺少爷,没问题吧?”
“没问题,毕竟真凶没定,皆有嫌疑。”贺永莲转头对小春娘说道,“待真凶查清之前,你便在将军府住下吧。”
小春娘缓缓屈膝福身,鬓边碎发垂落,掩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惶。她垂首时脖颈微弯,宛如风中瑟缩的弱柳,声音软糯得近乎谦卑:“奴家谨遵吩咐。”
她裙裾下的手指死死攥着浸透池水的帕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仍维持着低眉顺眼的模样,仿佛惊弓之鸟般温顺恭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触怒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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