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鼓声穿透暮色,惊起将军府檐角栖鸦。残阳将照壁上‘威震边关’的鎏金牌匾染成血色,檐下悬着的青铜风铃被穿堂风撞得叮咚作响,恍若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守在院门口的小厮见着少女款步而来,忙垂手行礼:“郡主万安,小人这就去通传将军。”
叶卿末抬手虚拦,指尖轻触白芷递来的乌木食盒,盒面嵌着的螺钿牡丹在暮色中流转微光:“不必惊动舅舅,我自去便是。”
青石砖缝里渗出的潮气裹着苦艾香,叶卿末足尖轻点,茜色裙裾扫过回廊下的青苔。
檐角铜铃忽然叮咚乱响,惊起廊下栖息的寒鸦,扑棱棱的振翅声惊得她驻足——西厢房的槅门半掩,烛影摇曳间,飘出断续的密语。
“明泉兄……夏人铁骑已屯兵黑水河畔,我方几次交战,皆惨败告终。”
话音戛然而止,只听铠甲摩擦声骤然响起。
叶卿末指尖悬在雕花门环上方,忽闻屋内传来青玉镇纸重重砸在案几的闷响。
紧接着,门扉突然洞开,玄色锦袍带起的劲风卷起她鬓边垂落的珍珠步摇。
上官明泉腰间玉带钩上的和田玉泛着冷光,方才紧绷的眉眼却骤然舒展:“卿末,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叶卿末望着屋内散落的碎瓷,檀木案几上半卷战报被烛火映得血红,墨迹未干的“败”字刺得人眼疼。案后立着的将军身披玄铁甲胄,肩甲上凝结的暗红血痂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光。
叶卿末纤手轻推鎏金扣,朱漆食盒应声而启,袅袅白雾裹着酸梅冻的清冽甜香漫溢开来。
“入夏燥气重,特备了消暑的点心。”
她腕间银镯轻碰案几,将冰裂纹瓷碟逐次摆开,碟中琥珀色的蜜饯在烛火下泛着柔光。
铁甲未卸的陈道海忽然抚掌大笑,声如洪钟震得梁间燕巢簌簌落尘。他随手扯下玄铁护腕,露出小臂上狰狞的箭伤疤痕:“到底是小棉袄贴心!哪像我那逆子,一见面便冷脸!”
说罢抓起碟中蜜饯丢入口中,粗粝的指节擦过瓷碟发出细微刮擦声。
上官明泉捻着墨玉扳指,眼角笑纹里盛满骄傲:“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外甥女!”他抬手召过少女,锦袍袖口扫过案上未收起的战报,“这位是镇守黑水关的陈大将军,日后遇事但说无妨。”
“小女叶卿末,见过陈伯伯。”叶卿末盈盈福身,茜色裙摆如莲绽开,鬓边点翠凤凰随着动作轻颤:“不知陈伯伯可还算合胃口?”
陈道海拍着腰间悬的虎符,震得青铜环叮当乱响:“果真好吃!”
叶卿末笑着说:“舅舅和伯伯喜欢便好。”
叶卿末指尖摩挲着案角裂纹,忽抬眸道:“舅舅,我想在府中办一场‘赏荷宴’。”
上官明泉将半块茯苓糕放回碟中,眉峰微蹙:“我听云蘅说你卧病,可大好了?”案上残茶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关切。
“不过是心中有些郁结。”叶卿末垂眸掩去眼中神色,发间珍珠步摇轻颤,“每日煎着汤药调养,已无大碍。”
上官明泉将茶盏搁在冰裂纹瓷托上,盏中浮沉着的枸杞随着动作轻晃。他摩挲着盏沿,目光落在叶卿末鬓边晃动的珍珠流苏上,似是透过这抹莹白瞧着遥远的京城:“云蘅昨夜已同我提过,你初到这人生地不熟,认认人也挺好的。”
他忽而顿住,苍老的指节无意识叩着案几,发出轻响:“其实沧州不比京城差的。”
话音微顿,喉结滚动着咽下未竟之言。
叶卿末垂眸望着案上翻卷的战报边角,鎏金绘制的貔貅图腾在烛火下明灭不定。
她忽然抬手拨了拨鬓边垂落的银丝络子,腕间银镯相撞发出清泠声响:“舅舅,我听闻母亲生前曾有一支娘子军。”
上官明泉捏着茶盏的指节骤然发白,茶汤在盏中晃出细密涟漪。他望着少女眉间那颗朱砂痣,恍惚间与记忆中身披银甲的妹妹重叠:“确有此事……不过自从你母亲嫁人后,便都卸甲归田了。”
“舅舅,我身边只有白芷,男侍卫总归是不方便的。”叶卿末直视舅舅眼底翻涌的情绪,琥珀色瞳孔映着烛火。
“她们签过死誓的,生生世世子子孙孙,如有需要,随时听候差遣。”上官明泉说道,心中不免有些难过,又想起了自己已逝去的妹妹,“过几日日我便让她们来你院中。”
“如此,便谢谢舅舅了。”叶卿末说道。
“噢对对对,我差点忘记了!”陈道海忽然重重一拍虎头腰带扣,腰间悬着的青铜酒葫芦应声晃动:“既然你刚才说要办赏荷宴,不如我让我家那个犬子过来帮忙!”
他粗粝的手掌在空中虚抓,震得甲胄上的兽首吞口叮当作响。
“不必了,多谢陈伯伯好意。”叶卿末婉拒道。
门扉吱呀轻响,叶卿末莲步迈出。檐角残灯将熄未熄,昏黄光晕里,白芷斜倚月洞门,手中灯笼映得鬓边银饰微微发亮。
待踏入自家院落,檐下悬挂的鹦鹉突然扑棱翅膀:“你好——你好——”
叶卿末摘下鬓边沾着的竹叶,指尖轻点案上青瓷茶盏:“我已向舅舅讨回娘子军旧部,过几日便由你着手整编。”
白芷眼中顿时亮起星子,腰间软剑的丝绦随动作轻晃:“是,小姐!”
话音未落,忽听叶卿末又问:“近日边关战事吃紧,你可有所耳闻?”
她想起方才书房内匆匆一瞥的战报,那些朱砂勾画的防线仿佛还在眼前明灭。
“回小姐,确有此事。”白芷下意识压低声音,团扇掩住半张脸:“只是更蹊跷的是——沧州素称‘粮仓之都’,如今米价却一日三涨。”她顿了顿,眼中泛起疑惑,“前几日在满香坊,竟见有妇人拿传家金簪换糙米,更有甚者……”喉间微哽,“为求半斗粟米,甘愿堕入娼门。”
叶卿末握着茶盏的手骤然收紧,茶汤在盏中荡出细密涟漪:“知情不报,罚一个月的俸禄。”
“小姐,奴婢知错!”白芷慌忙福身,发间银铃撞出细碎声响,“只是想着此事无关夫人……”
“小姐,咱们此番来沧州,不是专为此前那桩悬案吗?”白芷攥着腰间的绦带,又忍不住开口问道。
她望着烛火在叶卿末眉眼间投下的阴影,心中满是困惑——从前在京城时,小姐何曾过问这些军事了?
“案子要查。”叶卿末望向院中的橘子树,轻叹道,“但是我既贵为郡主,享受着锦衣玉食,便不能看着百姓受于苦难之中,而只贪图玩乐。”
“小姐,奴婢还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咱们想办赏荷宴,不直接和上官少爷说呢?”白芷歪着头,鬓边绢花随动作轻颤,“其实您直接说也会办的。”
她望着叶卿末低垂的眉眼,烛火在那双琥珀色瞳孔里明明灭灭。
叶卿末指尖划过窗棂雕花,鎏金缠枝纹硌得掌心生疼。檐外蝉鸣忽歇,她望着天边渐浓的夜色轻声道:“我知道,只是查案是我一人的事,此事不可连累旁人。”素白裙裾扫过青砖,惊起几缕浮尘,“而且舅舅不希望我能再回京城。”
话音戛然而止,喉间似有叹息碎成星子。
白芷恍然,攥紧腰间的丝绦:“那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廊下灯笼被风掀起一角,漏出的烛光在主仆二人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这时,身着藕荷色襦裙的小婢女垂首福身:“郡主,府外贺氏小姐求见。”
叶卿末正将碎米撒进鸟笼,金丝雀扑棱着翅膀啄食。她指尖微顿,腕间银铃轻晃:“请她进来。”
话音未落,竹帘已被掀开,少女欢快的声音如珠玉坠盘:“平乐姐姐!小瞳来同你商议赏荷宴啦!”
叶卿末将手中的青瓷鸟食罐轻轻一搁,鎏金缠枝纹在烛火下流转微光。她转过脸来,鬓边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颤:“你前些日子提及的那位胡先生,若有空,也一并邀来赴宴。”
贺永瞳正将小米撒进鸟笼,闻言眼睛一亮:“便是沧州最负盛名的药材商!郡主设宴相邀,他怕是要连夜备下厚礼来赴!”说着,她伸手从白芷怀中接过装着粟米的锦囊,腕间翡翠镯子碰在竹笼上,发出清脆声响。
叶卿末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映得眼尾朱砂痣愈发艳丽:“如此,甚好。”
贺永瞳攥着烫金请柬,眉眼弯弯如月牙:“平乐姐姐,这琉璃灯盏要配茜色绸幔,还是月白纱帐?还有那九曲桥的莲花灯,要做成双鱼戏珠,还是并蒂莲样式......”话音化作流萤般的絮语,在暮色里忽明忽暗。
叶卿末倚着湘妃竹榻,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银镯上的缠枝纹。
满香楼的夜色突然漫上心头——白衣少女广袖翻飞,腰肢如柳,舞至酣处时水袖扫落案上银烛,火星溅在绣鞋尖上宛若流萤。
“那日在满香楼献舞的娘子……”她眉间微蹙,望着笼中啄食的金丝雀,“唤作什么来着?”
“她叫小春娘。”贺永瞳手中的狼毫悬在半空,胭脂红的蔻丹在宣纸上洇出小圆点,“平乐姐姐,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邀她来宴上献舞。”叶卿末将空食盒抛给白芷,鎏金扣环相撞发出清响。她支颐望向窗外渐浓的暮色,眼尾朱砂痣在暗影里妖冶如血,“一池荷花映月,素衣美人翩跹,此情此景岂不有趣?”
贺永瞳攥紧了名单,绢纸被指甲掐出褶皱,面上有些迟疑,“可她是青楼女子,赴宴恐污了郡主清誉......”
“届时,你只需把婉拒赴宴的名录呈来便可。”叶卿末轻笑出声,晚风掀起她鬓边银丝络子。
少女咬着唇在人员名单又添上一笔,墨香混着廊下晚香玉的甜腻:“荷花都已准备好了,其他流程平乐姐姐若无异议,我便着手准备了。”
……
临安堂后院,青瓦漏下的雨丝将暮色浸得愈发朦胧。
萧依跪坐在竹榻边,素白帕子裹着青瓷勺,正将药汁缓缓送进榻上女子唇间。庆乐芸苍白的脸颊枕在洇湿的枕巾上,药汁顺着下颌蜿蜒,在月白中衣晕开深色痕迹。
“也不是多重的伤,怎么还没醒?”
小春娘撩开雕花槅门的湘妃竹帘,绣着并蒂莲的裙摆扫过门槛。她望着榻上人事不省的女子,眉间蹙起细雪般的纹路。
萧依搁下药碗,指尖捏着沾湿的帕角擦拭:“估计是哪家千金小姐和家里闹别扭吧,哪吃过这种苦?”忽又想起前些日遭遇,不由得苦笑,“就像我瞧见的那位平乐郡主,可能也是娇气,明明没病,偏要威胁我说有病。”
小春娘摩挲着袖中烫金拜帖,鎏金篆字硌得掌心生疼:“平乐郡主便是我那日接待的贵人。”
“三日后赏荷宴,点名要我献舞。”
竹帘被风掀起一角,萧依喂药的手骤然停住:“竟有这等巧合?”
“看好她。”小春娘将牛皮绳掷在榻边,银护甲划过萧依手背,“我不在时切莫松绑,免得醒来乱跑。”
萧依麻利地将绳索绕上檀木床柱,铜铃铛随着动作轻响:“你会去吗?”
“平乐郡主办宴,沧州的少爷小姐都会赴宴。”小春娘倚着雕花窗棂,望着院外摇曳的灯笼,眸光比夜色更冷,“县主之子崔不疑自然也会赴宴。”
萧依猛然起身,素色襦裙扫落案上药碗。瓷片碎裂声里,她攥住小春娘的手腕:“阿春!当年恩情你早已还清,又何必为了我蹚这趟浑水?”
“我们第一次见面,下雨天,你给了我馒头和油纸伞。”小春娘反手扣住她颤抖的指尖,腕间银镯撞出清响,“萧老师离世那日,也是下雨天,我便说过——你有我。”
暮色漫过两人交叠的影子,小春娘将一缕碎发别到萧依耳后,指尖残留着苦药气息:“等事了,你便走吧,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那你呢?!”萧依眼眶通红,“阿春,我不需要你为了我放弃自己的人生。”
“就算不为你,这件事我依然会去做。”小春娘轻笑,掌心温度透过薄纱熨在她脸上。
她忽然将人搂进怀里,发间橘子香混着血腥气,“你放心,我定会好好活着,活得比谁都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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