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洗净的天空澄澈如练，段裴在青川城的时日却如同指间流沙，倏忽间便到了尽头。中举之后，诸事繁杂，拜谢学政、酬答乡绅、办理文书，一连数日，他竟难得有片刻清闲。
李羡似乎也知晓他忙碌，并未像往常那般时时出现，只是那些细致入微的关怀却从未间断。晨起时总有客栈伙计送来不重样的精致早点，书房里会“恰好”多出几本难得的时文集注，连他出门拜会所需的车马，也总是李府提前安排得妥妥当当，省去了他许多麻烦。
这日午后，段裴终于将一应琐事处理完毕，回到客栈稍作休整。他坐在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熙攘的人流，心中却莫名生出几分空落。明日，他便要启程赴京，准备接下来的会试了。
房门被轻轻叩响。
“段解元，李府派人送来了这个。”掌柜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恭敬。
段裴开门，只见掌柜亲自捧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樟木箱，箱体古朴，散发着淡淡的防虫木香。
“送来的人说，是小公子为您准备的，进京路上或许用得着。”掌柜将箱子小心放在桌上，便躬身退下。
段裴走到桌前，打开箱盖。里面并非金银细软，而是些极其实用的物件。几套质地柔软、做工却低调内敛的细布衣衫，尺寸与他身形分毫不差；一个便携的医药小包，里面是些常见的伤风感冒、跌打损伤药丸药膏，贴心地附上了用法说明；甚至还有一小盒上等的墨锭和几刀韧性极佳的竹纸，显然是考虑到他路上或许仍需温书或记录见闻。
箱子的最上面，放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段裴展开，依旧是李羡那飞扬跳脱的字迹：
“段裴，此去京城，山高水长。箱中杂物，聊备不时之需，望勿推拒。京中已去信打点，若有难处，可往西市‘四海货栈’寻陈掌柜。保重。羡”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依依惜别的感伤，只有朴素的关怀和切实的安排。那“四海货栈”想必是李家在京城的产业，他已为他铺好了可能需要的退路。段裴握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指尖微微用力，心中百感交集。这份情意，沉甸甸的，让他不知该如何偿还。
他正对着箱子出神，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在客栈楼下停住。
段裴心中一动，走到窗边向下望去。
只见李羡正勒住白马，仰着头朝他窗口望来。他今日未着红衣，换了一身墨蓝色的劲装，少了几分平日的张扬，多了几分利落与沉稳。阳光落在他脸上，将他眉眼照得清晰分明。
见段裴出现在窗口，李羡脸上立刻扬起一个笑容，朝他用力挥了挥手，随即翻身下马，大步走进了客栈。
不过片刻，段裴的房门便被推开。李羡风风火火地进来，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气息微促，像是匆忙赶来的。
“都收拾好了？”他环顾了一下房间，见段裴的行装已然打点得差不多，目光最后落在那只打开的樟木箱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舒展开，随即又故作轻松地问道，“我瞧瞧还缺什么不？”
“都已齐备。”段裴看着他，声音平和，“多谢你的箱子，费心了。”
“嗐，跟我还客气这个！”李羡摆摆手，走到桌边，拿起那盒墨锭掂了掂，又放下，眼神飘忽，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用红绳系着的白玉平安扣，递到段裴面前。
那玉扣质地温润，雕刻成简单的如意云头纹样，散发着莹莹光泽。
“这个……你戴着。”李羡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和坚持，“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就是个寓意。路上……保平安。”
段裴看着那枚静静躺在李羡掌心的小小玉扣，红绳鲜艳，白玉无瑕。他认得这玉质，与当初李羡给他的那块玉牌同出一源，绝非他口中“不值钱”的东西。这不仅仅是一份礼物，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护佑和牵挂。
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抬眸看向李羡。李羡也正看着他，眼神里有期待，有紧张，还有一丝被他看得有些无所适从的闪躲。
“我……”段裴刚开口。
“不许拒绝！”李羡像是怕他说出推辞的话，急忙打断，语气带着点蛮横，却又透着一丝恳求，“就当……就当是让我安心，行不行？”
段裴看着他眼底那抹真实的担忧，所有拒绝的话语都堵在了喉间。他沉默片刻，终是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枚尚带着对方体温的玉扣。指尖不经意触碰到李羡的掌心，两人皆是一顿。
“好。”段裴将玉扣握在掌心，那温润的触感直抵心底，“我收下。”
李羡见他收下，顿时松了口气，脸上重新绽开笑容，那笑容里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他看着段裴将玉扣小心收入怀中，贴胸放好，眼里的光芒亮得惊人。
“这就对了！”他心情大好，又恢复了那副神采飞扬的模样，“明日几时出发？我送你！”
“辰时初刻。”段裴答道。
“成！我准时到！”李羡一口应下。他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似乎想找点话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离别的愁绪如同窗外渐沉的暮色，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最终，他停在段裴面前，收敛了笑容，神情是少有的认真：“段裴，京城不比青川，人事复杂，凡事多留个心眼。专心备考，别的事……都不用担心。”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等着你的好消息。”
“嗯。”段裴点头，“我记下了。”
两人相视无言，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愫在静默中流淌。
“那……我走了。”李羡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你早点歇息，明天还要赶路。”
他转身走向门口，脚步却有些迟缓。手搭在门框上，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深深地看了段裴一眼，那目光复杂，包含了太多未尽之言。
“明天见。”他最终只吐出这三个字，便推门离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
段裴独自站在房中，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他低下头，从怀中取出那枚白玉平安扣，冰凉的玉石此刻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离歌将起，前路未知。
但掌心的这一抹温润，却像一粒投入心湖的种子，在离别前夕，悄然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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