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至,京城的寒气愈发凛冽,呵气成霜。段裴的日子却过得规律而充实,如同上了发条的钟摆,在四海货栈那方清净的院落与脑海中浩瀚的书海之间,精准而沉默地往复。
李羡的信和那些物件,像一捧投入冰湖的炭火,短暂地驱散了异乡的孤寒,余温却持久地熨帖着心神。他将那对华美的琉璃盏收在箱底,并未使用,只偶尔取出那锭异香墨锭研墨,清冷的气息萦绕鼻尖,仿佛那人就在身侧,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点蛮横的关切注视着他备考。
陈掌柜待他愈发周到,不仅饮食起居无微不至,偶尔还会带来一些京城士林间的传闻动向,诸如哪位大儒开了讲席,哪家书坊新到了难得的典籍,甚至是一些关于科考风向的模糊议论。这些信息对于埋头苦读的段裴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他心知这背后定然有李羡的授意,那份感激之情,也愈发沉淀在心底,化作笔下更为沉静有力的文字。
然而,京城毕竟是京城,权力的中心,利益的漩涡,即便他深居简出,也难免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暗涌。
这日,陈掌柜面色有些凝重地前来,告知他一事:“段解元,近日坊间有些流言,不知怎的,提及了您与我家小公子。”
段裴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眸:“哦?如何说?”
“多是些无稽之谈,”陈掌柜斟酌着词句,“无非是揣测您一个寒门学子,何以能得我家小公子如此青眼,甚至能安居于此等清静之地备考。更有甚者,牵强附会,将您中解元之事也与李家扯上关系,言语间颇多龌龊。”
段裴面色平静,对此并不十分意外。自中举以来,此类质疑与嫉妒便如影随形,只是到了这京城,传播得更广,也更为恶毒。他放下笔,淡淡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科场文章,自有公论,非口舌所能颠倒。”
陈掌柜见他如此镇定,心下稍安,又道:“解元公豁达。只是京城人心叵测,您还需多加小心。尤其是……近日似乎有人在这货栈附近窥探。”
段裴眉头微蹙:“可知是何人?”
“伙计们留意过,生面孔,行事鬼祟,不像是寻常市井之徒。”陈掌柜压低声音,“小公子在京中产业不少,难免树大招风,或许……是冲着李家来的,只是见您在此,顺带留意上了。”
段裴沉吟片刻。他想起离京前李羡的叮嘱,想起那枚贴身藏好的玉牌。看来,李羡早已预料到京城并非坦途。他看向陈掌柜:“我知晓了,多谢掌柜提醒。日常出入,我会更加留意。”
陈掌柜点头:“您放心,货栈内外,我都加派了人手,定保您无恙。”
陈掌柜离去后,段裴走到窗边,看着院中积雪上凌乱的鸟爪印,目光微沉。流言蜚语他并不畏惧,但若有心人暗中窥伺,意图不轨,却不得不防。这让他更加坚定了心志,唯有在即将到来的会试中凭借真才实学脱颖而出,才能彻底粉碎那些宵小之辈的污蔑与算计。
他将心神重新沉入书卷,然而一丝警觉,已如细刺般扎入心底。
腊八节这日,京城有施粥放赈的习俗,各处寺庙人潮涌动。段裴虽不喜喧闹,但想着入京后尚未真正领略过帝都风物,加之连日苦读也有些气闷,便禀明了陈掌柜,只带着一个机灵的货栈小伙计,信步出了门。
天空依旧是阴沉沉的,寒风刺骨。街上却因节日的缘故,比平日热闹许多。各色人等摩肩接踵,叫卖声、嬉笑声、诵经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俗世的烟火气。段裴裹紧了身上那件李羡所赠的靛蓝斗篷,绒毛内衬隔绝了大部分寒气,让他得以从容地穿行于人潮之中。
他并未去挤那最热闹的大相国寺,而是随意走着,感受着这北地都城的厚重与喧嚣。经过一家门面颇大的书肆时,他驻足片刻,进去翻阅了一会儿,并未发现什么特别需要的书籍,便又走了出来。
就在他走出书肆,准备转向另一条街时,眼角余光似乎瞥见对面街角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那身影……高大挺拔,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锐利与……鲜亮?虽只是一瞥,且那人似乎穿着深色的衣物,并未如往常般身着红衣,但那走路的姿态,那惊鸿一瞥的侧脸轮廓……
段裴的心猛地一跳,脚步下意识地顿住。是李羡?
怎么可能?他此刻应在千里之外的青川城,打理家业,怎会突然出现在京城?且毫无音信传来?
他定睛望去,对面街角人来人往,哪里还有那个身影?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他因思虑过甚而产生的幻觉。
“段公子,怎么了?”跟着他的小伙计见他突然停下,疑惑地问道。
段裴收回目光,压下心中的惊疑与一丝莫名的悸动,摇了摇头:“无事,看错了人。走吧。”
他继续向前走去,心思却已不再平静。那个身影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湖中漾开圈圈涟漪。他不断回想着那一瞥的细节——走路的步伐,肩膀的宽度,甚至那转瞬即逝的、带着点不耐烦的侧脸神情……越想,越觉得像。
可若真是他,为何不来相见?为何要如此隐秘?是另有要事,还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各种猜测纷至沓来,让段裴原本因出门散心而略感松弛的心神,又重新绷紧了起来。他再无闲逛的兴致,对小伙计道:“有些乏了,回去吧。”
回到四海货栈后院,段裴坐在书案前,却久久无法凝神。他取出怀中那枚白玉平安扣,冰凉的玉石握在掌心,试图从中寻得一丝安定。
难道真是自己看错了?京城人海茫茫,偶有身形相似之人,也并不稀奇。
可那种强烈的熟悉感,却又如此真实。
他想起陈掌柜前几日提到的“窥探”,心中不由一凛。若那窥探并非冲着李家产业,而是……冲着李羡本人?或者,李羡此番秘密入京,本身就意味着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
段裴的眉头深深蹙起。他发现自己对李羡的了解,或许远不如对方对自己的了解那般深。李羡的背后,是富可敌国的李家,是错综复杂的商路网络,是朝堂江湖都可能存在的关联。他所处的世界,远比一个书生想象的更为波澜云诡。
一种无力感悄然袭来。他此刻困守在这方寸书斋,除了读书备考,似乎什么也做不了。即便李羡真的在京城,真的遇到了麻烦,他又能如何?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丝焦躁。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铺开纸张,提笔欲要练字静心。然而笔尖落下,写出的却不是平日练习的馆阁体,而是下意识地、带着些许烦乱地,写下了两个字:
李羡。
墨迹淋漓,带着一股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忧切。
他看着纸上的名字,怔忪片刻,随即像是被烫到一般,将那张纸揉成一团,丢进了角落的炭盆。纸团遇火,迅速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他不能乱。无论李羡在不在京城,无论外界有何暗涌,他此刻唯一能做,也必须做好的,就是眼前的备考。只有自身足够强大,才有资格去过问,去介入,甚至去……保护。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让段裴自己都微微一惊。
保护……吗?
他何时起,竟生出了这样的念头?对那个总是神采飞扬、看似无所不能的李家小公子?
段裴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与坚定。他将那枚玉扣重新贴身藏好,整理好书案,重新拿起那本状元手札。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似乎又一场大雪将至。
而段裴的心,在经历了一番短暂的波澜后,也如同这蓄势待发的雪云,变得更加沉凝而专注。
无论风雨几何,他需得先站稳自己的脚跟。
只是,在那沉静的表象之下,一丝对故人踪迹的探寻与担忧,已如种子般悄然埋下,只待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
接下来的日子,段裴读书愈发刻苦,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但他也留了心,偶尔外出购买笔墨或是去附近书肆时,会格外留意周遭的人与事。他甚至旁敲侧击地向陈掌柜打听过,近日京城可有什么特别的动静,或者是否有青川来的大商队。
陈掌柜只当他是关心时局或是思乡,并未多想,只说了些市面上常见的消息,并未提及李羡入京之事。
那惊鸿一瞥的身影,再未出现。仿佛真的只是段裴的一场错觉。
然而,有些事情,一旦生了疑,便再难彻底抹去。
腊月十五,一场大雪如期而至,将整个京城覆盖在一片皑皑洁白之下。段裴坐在暖融融的屋内,听着窗外北风呼啸,看着雪花扑打在窗纸上,心中那份因李羡而起的隐忧,在这冰天雪地中,似乎也被冻结、沉淀,化为了更深的决心。
他铺开纸,开始撰写一篇关于漕运利弊的策论。这是他的弱项,也是他重点攻克的难点。笔尖在纸上游走,他努力回忆着与李羡交谈时得到的那些鲜活实例,试图将经义与实务结合得更为紧密。
写着写着,他忽然停笔,目光落在窗外一株被积雪压弯了枝桠的老树上。
若李羡在此,定会嘲笑他纸上谈兵,然后拉着他,顶着风雪跑去码头,指着那些在冰河中艰难前行的漕船,告诉他真正的漕运是何等模样。
想到那个场景,段裴的唇角微微弯了一下,随即又抿紧。
他低下头,继续奋笔疾书。
只是那笔下的文字,似乎因了这遥远的惦念与无声的鼓励,而变得更加笃定有力。
京城暗涌,前路未卜。
但故人踪迹,无论真假,已在他心湖投下倒影。
而这倒影,终将随着冰雪消融,随着春闱临近,变得越来越清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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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京城暗涌与故人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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