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的冬日,便在连绵的初雪与刺骨的寒风中正式拉开了帷幕。段裴深居简出,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备考之中。四海货栈的后院果然如陈掌柜所言,十分清静,少有人打扰。炭火充足,饮食虽不奢华却也精致适口,将他在这陌生帝都的生活打理得妥帖安稳,让他得以心无旁骛地埋首书卷。
那本前朝状元手札已被他反复研读数遍,获益匪浅。偶尔掩卷休息时,他会走到窗边,看着院中积雪被伙计扫开又落下,看着光秃的枝桠挂上冰凌。京城的冬景,与记忆里青川城湿润的绿意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肃杀而庄重的美。
只是这庄重之下,难免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孤寂。尤其是在这异乡的雪夜,炭火噼啪声中,那份因某人而起的牵挂便愈发清晰。
这日午后,天空又飘起了细雪。段裴刚做完一篇策论,正活动着有些僵硬的手腕,陈掌柜便亲自叩门进来,脸上带着笑意,手里捧着一个厚实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邮筒。
“段解元,青川来的信,加急的。”陈掌柜将邮筒递上,“看这包裹,定是小公子派人专程送来的。”
段裴心尖微动,面上虽还维持着平静,接过邮筒的动作却比平日快了几分。那油布包裹入手沉甸,带着一路风霜的冰凉。
“有劳陈掌柜。”
“您客气,您先忙。”陈掌柜识趣地退下,轻轻带上了门。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细雪落下的微声。段裴走到书案前,小心地拆开油布包裹,里面是一个防潮的檀木匣子。打开匣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封火漆封口的信,信封上是李羡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龙飞凤舞的字迹——“段裴亲启”。
他拿起信,指尖触及那坚硬的漆印,竟有些微的迟疑。压下心头莫名的悸动,他方用裁纸刀仔细地启开。
信笺很厚,展开后,扑面而来的并非文绉绉的问候,而是李羡那特有的、鲜活又霸道的语气:
“段裴:见字如面。京城的冬天冻死个人了吧?是不是整天缩在屋里烤火,门都不敢出?让你带厚斗篷偏不听!……”
开篇便是一连串带着抱怨实则满是关切的数落,仿佛那人就站在眼前,蹙着眉头瞪着他。段裴几乎能想象出他写这些字时,那副又担心又拿他没办法的模样,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
信的内容杂七杂八,没什么章法。先是抱怨青川也下了几场冷雨,湿冷难耐,远不如京城干冷痛快(虽然他自己也没体验过京城的干冷);又说被他爹拘着看了几天账本,头昏眼花,无比怀念当初带段裴逛西市吃汤包的自由;还提到码头新到了一批番邦的琉璃盏,流光溢彩,想着段裴在京中或许用得上,已随信捎来一对;甚至琐碎到家里厨子新研究出一道炙羊肉,味道极好,可惜他吃不到……
通篇没有一句正式的思念之语,可字里行间,却又无处不在诉说着他的生活,他的见闻,以及……那些看似不经意间提起的、与段裴相关的点点滴滴。
信的末尾,笔迹似乎顿了顿,墨迹略深:
“……京城居大不易,若有难处,定要告知陈掌柜,或直接来信于我,勿要逞强。安心备考,勿念其他。盼佳音。羡”
“勿念其他”。段裴看着这四个字,心中默念一遍。如何能勿念?这满纸的琐碎唠叨,不正是为了让他“念”着么?
他放下信纸,目光落在檀木匣中。信纸下面,果然仔细垫着软布,包裹着一对晶莹剔透、雕刻着缠枝莲纹的琉璃盏,流光溢彩,华美非常。旁边还有一个小一些的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几锭李羡之前提过的、带有冷冽异香的墨锭,以及一支看起来便知价值不菲的狼毫笔。
除此之外,竟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已经有些干瘪却依旧能看出形状的桂花糖糕。附了一张小纸条,是李羡歪歪扭扭的补充:“路上耽搁久了,点心怕是不好吃了,闻个味儿,想想青川就行。”
段裴拿起那块已经变硬的糖糕,凑到鼻尖。经过长途跋涉,桂花的甜香早已淡去,只余下面粉和糖混合后略带陈腐的气息,可就是这样一丝微弱的气息,却像是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记忆的闸门——山亭庆功宴后,那人塞给他温热荷叶包时亮晶晶的眼眸;雨中马车里,他递过帕子时关切的语气;以及清晨离别时,他策马追来的身影……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胀胀的,又酸又软。
他将那块已然不能入口的糖糕小心地放回锦盒,与琉璃盏、笔墨放在一起。这些物件,连同那封厚厚的信,仿佛将千里之外那人的气息、声音、乃至那份无所不在的关怀,都带到了这京华寒冷的冬日里。
他重新展开信纸,又细细读了一遍。这一次,读得更慢,仿佛要将每一个字的笔画都刻入心里。
窗外,雪不知何时停了,灰白色的天光映在雪地上,反射出清冷的光晕。
段裴走到窗边,望着那一片银装素裹。京城的冬天确实很冷,寒风如刀。但此刻,他握着那封带着体温(或许是错觉)的信,看着桌上那些来自远方的物件,只觉得一股暖意从心底深处缓缓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将这满室的寒意都驱散了几分。
他回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研墨。墨锭是李羡新送的,带着那股熟悉的异域冷香,在温水中化开,香气愈发清冽提神。
他提笔,蘸饱了墨,略微沉吟,而后落笔。回信的内容依旧简洁克制,报了平安,谢了赠物,谈及京城冬景与备考近况,语气平淡从容。
只是在信的末尾,他笔锋顿了顿,添上了一行与全文风格略有些不同的小字:
“京中初雪方霁,寒甚。青川糖糕,虽不及新制,然香气犹存,可慰寂寥。”
墨迹干透,他将信纸仔细折好,装入信封,以火漆封缄。
尺素虽轻,承载的却是跨越千山万水的惦念。
这京华的寒冬,因了这一封远道而来的信,似乎也不再那么漫长难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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