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鼓歇,皇城四门刚启一条缝,雪便悄悄落了。朱轮马车碾过新雪,车辙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像有人在耳边轻轻咀嚼冰粒。张霁清解下自己身上的玄狐披风,一抖一扬,便裹住了周风绕的肩头。狐毛拂过她的下颌,带着男人怀里的余温与淡淡的沉水香,像把一整夜的寒风都隔在了外面。他指尖顺势扫去她鬓边一粒细沙——那是昨夜赤岳坡带回来的,仿佛沙漠不甘心放人,偷偷藏在发隙里做记号。
车内铜炉闷燃,沉水香与薄荷味未散,混进雪气,竟生出一点清冽的甜。周风绕却无心品香,掌心里那枚“甲”字铜蝉被体温焐得发热,边缘仍残留火药熏过的焦痕。她掀开帘角,朝城南遥遥一望:梅坳方向,晨钟正撞破雪雾,一声比一声冷,像提前替某些人敲了丧钟。
摄政王府密斋中,地龙烧得正旺,琉璃窗棂上凝着一层氤氲的湿气,像蒙了层上好的鲛绡,将窗外的亭台楼阁都滤成了一幅氤氲的水墨画。苏沐白已候了半个时辰,案上铺着骆驼蹄印拓片,墨迹未干。见二人进门,他“啪”地合上折扇,语气里对着张霁清带着熟稔的埋怨:“可算来了!我腿都站酸,蹄印尽头就是雪泥观,就是先帝赏给沈阁老养老的那个别院。”
“雪泥观”三字掷出,周风绕指节微顿。她蓦地想起阿密勒被暗卫追丢前回头喊的那句“缺失的,就是你”。如今铜蝉在握,缺角却仍未补齐,像故意留一道裂缝,引她亲手去掰断。
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寒风卷着雪粒扑进来,烛火被吹得剧烈摇晃。秦烈大步而入,手中拎着的边关档案卷被雪水浸湿,羊皮封面泛着冷光,像覆了一层铁锈。他啪地将册子掷到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震得烛泪滚落。
“沈怀瑾,三朝帝师,先帝临终顾命之首。” 秦烈的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掩不住的肃杀,“这份档册里,是他历年上奏的边关军报、火药调配,一笔一划皆经他手。如今倒好——火药私流入京,骆驼蹄印却停在他的静修别院,是该好好会一会这位当朝帝师了。”
窗外寒风呼啸,吹得窗纸猎猎作响,仿佛连这厚重的案卷也挡不住外头的冷意。羊皮封面上的水渍渐渐晕开,像一道道暗红的血痕,将那位德高望重的帝师与赤岳坡的火光悄然系在了一起。
林知夏端着鎏金小盘从屏风后转出来,盘中铜蝉腹内香屑已被刮出,堆成一小撮灰白。她指尖轻点,香气散出,带着雪后松根的冷意。“这是雪泥沉,沈府独用,”她抬眼,声音轻却笃定,“蝉腹未混沙,像刚塞进去。”
一句话,密斋静得只余烛芯爆花。张霁清倚窗而立,玉扇轻敲掌心,目光穿过雪雾,落在周风绕脸上。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敲骨:“你要翻的账,第一页就写你老师的名字——敢不敢?”
窗外雪势忽然加大,细碎的雪粒扑在窗纸,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纸背。周风绕握紧铜蝉,指节泛白,却觉那金属的冷意一路攀上心脏。她抬眼,正对上张霁清的视线——黑夜里的一束光,像雪夜里不肯熄灭的火。
她忽得释然的笑了,声音轻得几乎被雪声淹没: “为什么不敢。刀口太亮,才更容易照出血。”
雪下了一夜,将摄政王府的瓦脊抹成一条银线。更鼓初歇,密斋余烟尚温。昨夜议罢,众人已各自散去。雪幕一隔,灯火便各自冷清。张霁清亦未留客,只吩咐管事备轿,将三人送至府门,便转身没入回廊。周风绕婉拒了王府安置,执意回太傅府,说“雪夜归家,母亲安心”,实则是想趁独处理清头绪。她不知的是,轿后一抹玄影已悄然跟上,暗卫踏雪无声,像一道被雪色吞没的墨线。
五更梆子初歇,皇城落雪无声。周风绕睁眼时,铜炉里的残炭正发出轻微的“哔剥”,仿佛昨夜那句“刀口太亮,反而照不出血”仍回荡在耳边。她披衣起身,案上“BUG列表”墨迹未干:香气无沙、印泥太整、蹄印深却无端痕——像有人把答案送到她笔尖,只等她照抄。屏退侍女,她换上一袭素色短袍,长发束进帽中,袖里揣好绿盐瓶、显影粉、火折子,推门没入雪夜;新粉覆旧痕,有些事她觉得只能自己单独去做。
暗卫在影壁后闪身,掠上屋脊,脚尖点瓦,雪片不落痕。一路遥遥缀行,每过转角,便以指哨轻鸣两声,向远处传递“平安”讯号。信号穿过雪幕,直抵摄政王府书斋——张霁清立于窗下,听哨声断续,指间折扇轻合,未曾言语,只抬眼望向夜色深处,眸色比雪更沉。
街巷尽头,太傅府的灯火已看不见,唯有雪光映路,白得似一条无人走过的长河。周风绕拉紧缰绳,心思全在即将现形的“第二排脚印”上,丝毫不知背后那道影子陪她一起,踏入了更深的寒夜。
寅时三刻,她未惊动旁人,单骑一袭灰氅没入雪幕。雪粒渐密,扑在脸上化成冰水,像某种无声的催促。到雪泥观外,墙垣覆雪,梅枝探出,花瓣与雪同白。她翻身下马,袖中滑出一只琉璃小瓶——绿盐遇雪即溶,沿墙根一线泼洒,雪面顿时浮起淡紫萤光,两排脚印赫然显影:一排她自己的乌皮**靴,另一排瘦长,鞋头微翘,是京中男子最寻常的官靴,却比她的脚印新,像先一步等在此处,又从容离去。
沿着荧光一路寻去,墙头残存半片纸屑,被雪水打湿,却仍辨得出“墨”纹云头——与她昔年送沈如晦的那柄折扇同款。周风绕指尖一捻,纸屑化泥,凉意顺着指骨爬进心里。雪泥观山门半掩,门缝透出一线橘灯,仿佛故意留一道缝,诱她伸手去推。
她抬脚欲上前,却在门槛前倏地停住——这些日子的同生共死骤然涌上心头:林知夏的薄荷糖、秦烈的刀背、苏沐白暗钉的“金叶”,还有张霁清那句“刀口太亮,反而照不出血”。她若贸然独闯,真打草惊蛇,连累的便是整队人。
寒意扑面,她咬了咬唇,终究收回手。翻身上马,调转缰头--雪夜归府,至少要先让同伴知道这“墨”纹纸屑的存在;至于山门后藏着什么,待天亮了,再一起掀开也不迟。
回府已近卯时,雪愈大。廊下侍女捧来姜汤,她未接,先接过裴氏遣人送来的锦匣——外祖批红残页,纸边焦黄,末尾一枚“沈”字小印,暗红如干涸血。墨迹旁,外祖手书小字:“瑾公之意,可。”
那一瞬,雪光映纸,红得刺目。周风绕忽然懂了:这并非临时起意的钓线,而是二十年前就布好的死局——沈怀瑾借外祖之手,在赈银批红里埋下一枚“沈”字暗钉,今日拔钉,连太傅府一道拖进深渊。外祖当年竟也被他掣肘,所谓的清流座师,原是把弟子家系当成后备替罪羊。
雪压枯枝,“喀”一声轻响,像某根弦终于崩断。她攥紧铜蝉,指节泛白,转身吩咐门房:“备马,去摄政王府。”与其独自揣测,不如把证据摆到同伴面前,一起拆局。廊下风雪扑面,她拢紧狐裘,刚踏出府门,尚未解缰,巷口忽然传来轿杆轻晃的“吱呀”。
一乘青衣小轿破雪而来,轿帘半掀,露出沈怀瑾鹤发松姿的脸。老人抬眼,目光穿过雪幕,直落在她掌心铜蝉:“姑娘,老朽等你一夜,雪已厚,可否借一步说话?”
门房一惊,下意识挡在她前。周风绕抬手止住,心跳在胸腔里急撞——她原想寻同伴商量,如今布局的人却先一步堵到马前。雪帘垂落,巷口寂静,仿佛整条街都被这一顶小轿隔绝了退路。她深吸一口冷雪气,压下翻涌,袖中握紧了张霁清给她的发簪,抬眸定定回视老人:“阁老盛情,却之不恭。”
说罢,她松开缰绳,踏入轿前。暗处,摄政王府的暗卫本已跟上,见状悄然隐入风雪,只留一声极低的指哨,掠向夜空——报信去了。
雪片落地无声,像一张巨大的白幕把京城南郊的梅坳盖得严严实实。周风绕随沈怀瑾的软轿拾阶而上,雪泥观后山一片银白,鸟雀噤声,唯余脚下碎雪咯吱。老梅枝桠横斜,花瓣与雪同白,风一过,簌簌地扑在衣襟,瞬时化成冷珠。
坪心石案上,泥炉水沸,白汽袅袅。沈怀瑾素衣鹤发,随手撒茶,翠芽在雪水里翻滚,像不肯沉没的棋子。他抬眼一笑,声线温雅:“太傅有女,可传世。可惜朝局如雪,落白即污。”
周风绕未接茶,目光悄悄掠过案旁。蒙面琴师垂首抚着《阳春》,右手无名指缺了半甲,指骨突兀,拨弦时发出细微的哑音——那缺口她太熟悉了:昔年她亲手在折扇坠玉上描过一道缺弧,又把那枚玉系在沈如晦的指尖。如今这截断甲重现,旧影与雪光倏然重叠,她心口猛地一紧——会是沈如晦吗?他怎会站在沈阁老身侧?一连串疑问像雪粒砸进沸茶,噼啪作响,她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袖口,强迫自己收回目光,面上却不动声色。
沈怀瑾将茶推至她面前,热气拂上睫毛,像替谁掩住眼底波澜。 “姑娘查到的证据,老朽都认。”他语气轻飘,却字字坠冰,“墨确实存在,但我却只是守门人。”
守门人,而非首领——一句话先把自己推出了刀口。周风绕抬眼,雪色映进瞳仁,冷意一路滑到心底。 “守门?守的什么门?”她声音带着不肯后退的锋。
“平衡。” 老人叹息,像长辈解说一局死棋,“朝堂与江山、疆土与民心,都在天平两端。墨不过添减砝码,让倾斜不至崩塌。”他指尖一点,锦盒无声滑至她面前,盒盖开启——第五瓣铜蝉静静躺着,缺角处恰好与她私藏那瓣吻合,边缘冷光流转,像一条等待闭合的锁。
“缺的这一角,便是姑娘。”沈怀瑾目光深远,雪落在眉睫,默入他的白发,“自愿留下,墨保太傅府无恙,摄政王亦可全身而退;若拒——”他顿了顿,远处晨钟恰在此刻撞响,一声比一声冷,“三日后早朝,所有火药、账册、人证,将反向钉死周家通敌。雪泥留爪,鸿飞不复,你们的时间,只到晨钟再响。”
雪粉被风卷起,扑在脸上像细碎的刀刃。周风绕胸腔翻涌,两世的画面交替闪现——
上一世,诏狱阴冷,父亲被锁链扣住脖颈,母亲珠钗落尽,她跪在石阶,毒酒灼喉,血溅囚衣;库房门被破开,外祖的批红被撕成雪片,纷纷扬扬落在她逐渐冷却的皮肤上。
这一世,林知夏把薄荷糖塞进她掌心,笑得见牙不见眼;秦烈刀背替她挡下暗箭,火星溅在她袖口;苏沐白摇着金叶扇,在火药蓝烟里回头冲她挑眉;张霁清俯身替她系紧披风系带,沉声说“我在”。
一端是血泊里再也睁不开眼的亲人,一端是雪灯下并肩而立的同伴;而缺角铜蝉静静躺在锦盒,像一把钥匙,只等她伸手——是退回上一世的深渊,还是向前护住这一世的烟火?
她缓缓吸进一口冷雪气,压下所有翻涌,抬眸直视老人: “若我留下,京城便真能风息雪止?”
沈怀瑾微笑,眼底却覆一层不化的霜:“风会停,雪也会化,只要姑娘肯做那最后一片白。”
琴音在此刻戛然,缺甲的指按住弦,仿佛按住了谁的咽喉。雪落无声,梅枝忽坠,花瓣与雪同碎,溅在铜蝉缺角,像替谁点了一枚朱砂。
周风绕垂目,指尖离那瓣蝉只差一寸,却仿佛隔着整个沙漠的火与京城雪。她听见自己心跳沉而重,一声一声,像更鼓催命,又像战鼓催征。留,是把自己钉进棋盘;走,是把所有人推向深渊。雪泥留爪,而鸿飞何处——她必须作答。但,现在她不想答,也答不出来。
她忽然收回手,袖袍带起一阵冷风,吹得炉火星屑四散。沈怀瑾眉峰微挑,却听少女清声道:“下一个晨钟响起前,我给阁老答复。”语罢,她转身踏雪而去,衣角扬起,像折断的梅枝,头也不回地出了观。
雪径蜿蜒下山,风卷着碎雪扑在脸上,麻木了滚烫的思绪。才到山门,一抹暗色身影映入眼帘——张霁清立于马车前,玄狐大氅积了薄薄一层雪,显然已等许久。他未曾开口,只抬手掀开轿帘,目光落在她冻得通红的指节,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
周风绕深吸一口冷雪气,将缺角铜蝉攥得更紧,迈步上车。轿帘落下,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沈阁老留在雪幕中的注视。雪粒子敲打轿顶,像无数细小的指甲在催促。她一路沉默,指背冻得微红,却仍攥着那瓣铜蝉。张霁清侧首看她几回,终究没问,只在袖中摸出一颗薄得几乎透明的糖,递到她掌心。糖纸“沙”地一响,像替谁撕开一道口子。
“若有一日,”她忽然开口,声音被雪声压得极低,“我得用自己的命去换所有人平安,你当如何?”
男人几乎未思索,声音干脆得像刀背敲玉:“那我便拆了棋盘,不让你走到那一步。”
简短,却烫得她指尖一颤。她垂下眼,知道这拆棋盘的代价或许是整座京城的动荡,或许是他摄政之权的崩塌,更或许是万千黎庶被卷入风沙。糖在舌尖化开,凉而甜,她却尝出苦味。
张霁清握住她手腕,内力过脉,只觉指下跳动紊乱,他眉心微敛,低声道:“脉象忽急忽缓,受寒了?”周风绕轻轻摇头,却不敢抬眼——她怕一抬眸,眼里的挣扎和酸涩就会决堤。男人掌心的温度透过腕脉传来,比雪更烫人,几乎要把她逼到眼眶发酸。
轿外风雪更急,雪粒击窗,噼啪作响。她深吸一口气,把糖含在齿间,咬得粉碎,仿佛连带着咬碎了那些进退两难的念头。张霁清未再追问,只将她的手合在自己掌心,一点点拢紧,像要把温度刻进她的骨血。轿内一时无声,唯有雪声敲顶,更鼓催命,而暗涌已在沉默中滚烫成河。
子正,更鼓骤停,雪光映窗,白得仿佛提前天明。周家藏书楼寂静无声,铜灯如豆,照出满室尘封的经卷与檀木香。周风绕独自登楼,木阶在脚下细碎作响,像催促,又像劝阻。
案上摆着那只她从小把玩的兔子木雕——背上刻着“F.L.2002”的暗符,外祖亲手所留,背槽幽暗,一直空着。她深吸一口气,将木雕缓缓放入暗格。“叮——”一声脆响,暗格竟自行下沉半分,仿佛某道无形门锁被开启。
铜镜立在案侧,镜面忽浮朱红小字,一笔一划,如有人以血为墨:
【最终协议触发中……】
心头突然跳出久违的进度——九十五、九十六——停在九十六。她瞳孔骤缩,呼吸滞在喉间:那空悬了整整两世的1%,竟在此刻前进了一步。震惊尚未褪去,一股冰冷的明悟已顺着脊背爬上来——再往前,是通关,也是永别。
窗外雪粉被风卷落,檐角铁马轻撞,像替她数最后三下倒计时。赤岳坡的火光、沈阁老雪底的眼神、琴师缺甲的指、外祖批红上暗红的“沈”字——所有画面轰然涌来,却在她合眼的瞬间沉入黑暗。镜中,自己唇色苍白,眼眶却烧得通红;她忽然伸手,一把将木雕扣入匣中,暗格“咔”地合拢,铜镜表面浮出的朱红小字瞬间碎成雪粉,仿佛从未出现。
铜镜碎影的一瞬,她胸口那行血字也倏地暗下去,仿佛有人把火折子按进雪里。周风绕盯着空空的暗格,脊背发凉,却有一股滚烫的怒意从脚底窜上来——原来她两世挣扎,不过是被当成最后一块拼图,轻轻按进别人画好的图样里。
“我不会任你们摆置。”她一字一顿,声音低哑,却像把铜镜碎片踩在脚下,脆响四散。这不是赌气,是宣战:她不肯做填补缺口的钥匙,也不肯当保全众人的祭品。她要自己落子,自己收官,哪怕把棋盘掀翻。
晨钟将响,雪却停了。她推窗,天地一片死白,雪泥上的脚印正被新雪悄悄填平,似是无人来过。可她知道,必须有人留下痕迹——或踏出一条生路,或踩碎整座棋盘。她抬手,指尖仍残留暗格的凉意,缓缓握紧,指节泛白。远处钟声第一声撞破静空,像替她宣布开场:沙漠的火尚未熄,京城的雪又已覆下,她站在二者之间,做出了必须有痕的选择。
哈哈哈哈,intj不做选择,直接打破比赛[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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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雪泥鸿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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