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唯有窗外偶尔传来巡夜士兵规律的脚步声。洛长离盘膝坐于床榻之上,试图凝神运转白曜所授的心法。然而,经历的厮杀、陈琦婷的话语、未来的迷茫,种种思绪如同乱麻般缠绕心头,令他气血翻涌,难以平静。
突然,他喉头一甜,猛地睁开双眼,一口鲜血不受控制地喷溅而出,染红了身前衣襟。
“心事缠身,杂念纷扰,强运真气,乃取祸之道。”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知何时,白曜已悄然立于榻边。她伸出莹白如玉的手,轻轻按在洛长离的后心,一股精纯而冰凉的寒气缓缓渡入,如同清泉流过灼热的焦土,勉强压制住他体内躁动奔窜的真气。
“静心,凝神。按我教你的法门,引导归元。”她的声音不带丝毫情绪,却有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洛长离咬紧牙关,依言而行,努力引导着那股外来寒气梳理自身紊乱的内息。过了好一会儿,翻腾的气血才渐渐平息下来,但胸口仍隐隐作痛。
就在这时,白曜骤然抬手,竟用手中的剑鞘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狠狠朝着洛长离肩背砸去。这一击看似简单,实则蕴含着她精纯的功力,气劲外溢,竟将不远处桌案上的茶杯震得“咔嚓”一声碎裂开来。
洛长离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本能地抬手格挡。
“嘭!”
一声闷响,剑鞘与手臂相交,洛长离只觉右臂一阵剧痛酥麻,仿佛被千斤重锤砸中,掌心更是被剑鞘上的纹路硌出深深的血印,整个人都被这股巨力震得向后一仰。
白曜见状,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上弯了一下,迅速收回剑鞘。
“还算有些长进,知道运劲抵挡了。”
“师傅!”洛长离又痛又委屈,捧着发麻的右手,心有余悸,“您这力道……是想废了徒儿这条胳膊吗?”他深知,若非自己这些日子勤修苦练,勉强掌握了师傅所授的运气法门,方才那一下,他的手臂恐怕真就保不住了。
“你身负大气运,祈禳族的先辈定在你身上耗费了无数心血,打下了极佳的根基。”白曜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更没想到,你的血不仅能缓解我的寒毒,竟还有疗伤奇效。若非你反应尚可,又以血为引,李晓月那日便危险了。”
“嘿嘿。”洛长离一听夸奖,顿时忘了疼,尾巴又翘了起来,“师傅,您收了这么天资卓绝、又孝顺懂事的徒儿,心里是不是很骄傲?”
白曜直接无视了他的贫嘴,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清冷如冰,瞬间让洛长离收敛了笑容。
“你今日心烦意乱,气血逆行,是受了那陈琦婷的影响。”白曜一针见血,“不过,她提出的那个‘剿灭黑天匪’的计策,听来虽大胆妄为,倒似并非全无底气,仿佛胸中已有成算。”
“这……这要如何能做到?”洛长离皱紧眉头,百思不得其解,“就算想借助归月军的力量也难如登天。如今朝廷大军正在追剿,归月军又新遭重创,士气低落。更何况朝廷分明与黑天匪有所勾结,陈琦婷她一个被俘的公主,又如何能调动朝廷的兵马去剿匪?”
“莫真的那封信,便是关键。”白曜只提点了这一句,便不再多言。她沉吟片刻,道:“此女心机深沉,志向不俗。她甘愿被俘,滞留于此,必是别有所图。这段时间你跟在她身边,多虚心求教,或许能学到些东西。”她刻意加重了“虚心求教”几个字的音调。
洛长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觉得师傅说得有理。
突然,白曜屈指一弹,一缕极细微的寒气如同无形的石子,“啪”一下精准地打在洛长离的右脸颊上——那处恰好是白日里被陈琦婷亲吻过的地方。洛长离猝不及防,痛得“哎哟”一声叫了出来,脸上瞬间起了一道红痕。
“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白曜的声音骤然变得冰冷,“你若陷入其中,便是万劫不复。”
洛长离吓得一个激灵,背后瞬间冒出一层冷汗,连忙收起所有杂念,乖乖应道:“徒儿知错了,绝不敢胡思乱想。”
就在这时,一阵缓慢而清晰的叩门声打破了屋内尴尬的沉默。
“打扰小洛哥歇息了,晓月求见。”门外传来李晓月的声音,比平日似乎柔和了几分。
“李将军稍等!”洛长离赶紧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上前打开房门。
只见李晓月站在门外,手中捧着一叠折叠得整整齐齐、质地精良的白色战袍和一套擦拭得锃亮的精致甲胄。
她今夜竟未着戎装,而是换上了一身素雅却不失风韵的衣裙,脸上薄施粉黛,淡扫蛾眉,将那道箭疤也巧妙遮掩了几分,发髻挽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简单的玉簪。与她平日英姿飒爽、不施粉黛的模样截然不同,竟显露出几分属于女子的清丽柔美。
“小洛哥。”李晓月微微颔首,目光微垂,“那日山谷之中,多谢你舍身相救,晓月……无以为报。”她将手中的甲胄不由分说地塞到洛长离手中,“如今你既已是我归月军的一员,我思来想去……准备将你调入我的亲卫营中。这套甲胄是我亲自挑选、重新打理过的,你快试试是否合身。”
洛长离抱着沉甸甸、冰凉的甲胄,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受宠若惊道:“李将军言重了。那日全赖我师傅及时出手,我不过是误打误撞。您要谢,也该谢我师傅才对。”
李晓月这时才注意到屋内的白曜,连忙敛衽行礼,姿态恭敬:“末将李晓月,参见公主殿下。”
白曜缓缓摇头,声音依旧清冷:“神月已亡,我也不再是什么公主,不过一介江湖漂泊之人。李统领不必如此多礼,折煞我了。”
“家父曾在神月为官,终身恪守臣节,效忠白氏。女承父志,不敢或忘。”李晓月却坚持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语气坚定,“归月军‘复月’之志从未更改,如今得见殿下,实乃天意!还请殿下念在旧情与天下苍生,出山主掌大局,带领我等重振旗鼓!”
白曜沉默了片刻,眼中掠过极其复杂的神色,最终仍是艰难地摇了摇头:“我闲散惯了,无意于此。”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木质车轮碾过石板的“咕噜”声。
两名士兵小心翼翼地推着一辆简易的木轮车来到门前。车上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的老者。他呼吸极为艰难缓慢,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使得干瘦的身体微微颤抖,任谁都能看出他已时日无多。
然而,当老者浑浊的目光触及屋内的白曜时,那双几乎失去神采的眼睛骤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嘶哑却充满喜悦:“呵……呵呵……曜儿……是曜儿吗?好久……好久不见了……”
“穆伯。”白曜一直清冷的面容终于出现了明显的波动,她快步走到车前,蹲下身,仔细地为老者把脉。指尖触及那枯瘦如柴、脉搏微弱的手腕,她的眉头越蹙越紧,脸色也愈发凝重。
白穆却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目光无比柔和地凝视着白曜,眼中满是欣慰与赞叹,断断续续地说:“好……好……长大了……出息了……”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喘息半晌,才悲凉地叹道:“当年……当年皇兄他听信谗言,将你锁在那冰冷的璇玑塔下,和祈禳族一同受罪。那塔底冰窖寒气刺骨,我这把老骨头待上片刻都觉煎熬……你……你那时才多大……竟熬了那么多年……”
白曜轻轻握住他枯槁的手,冰冷的金瞳中漾起一丝罕见的温情,她微微笑了笑,低声道:“穆伯别这么说。那时多亏了您常常来看我,给我带些吃的用的,陪我说话,曜儿才不觉得那么孤单害怕。”
神月正元年间,天灾不断,民不聊生,皇帝笃信鬼神,不再信任世代辅佐皇室的祈禳族。恰逢嫡长公主白曜出生便白发金瞳,被御用术士认定为“不祥妖物”,险些被用于祭天。
白穆力排众议,以性命担保,才勉强保下白曜性命,但她仍被囚于璇玑塔底。
多年后,白穆巡视南方,恰逢京城惊变,神月王朝被厉王陈斌颠覆,白氏皇族遭到血腥清洗。白穆悲愤交加,遂与志同道合的天波道使令李真言联手,组建归月军,立志抗乾复月。
“后来听到南方传来‘白发罗刹’的传闻……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的曜儿吉人天相,一定还活着。”白穆紧紧回握住白曜的手,老泪纵横,却又欣慰地笑了。
白曜将一旁的洛长离拉了过来,介绍道:“穆伯,这是曜儿收的徒弟,他叫洛长离。他是祈禳族的嫡系血脉。也是多亏了他,我的寒毒才得以遏制。”
“祈禳族人?!”李晓月闻言,震惊地看向洛长离。那个传说中因窥探天机而遭天谴、已被朝廷宣布彻底灭族的神秘氏族,竟然还有遗孤存世?
白穆努力聚焦目光,仔细打量着洛长离,气息微弱地说,“晓月……晓月都跟我说了。少年英杰……好啊……”他费力地抬起另一只颤抖的手,将洛长离的手和白曜的手叠放在一起,“祈禳族的几位长老,当年也暗中帮助了曜儿许多,是我们白氏亏欠祈禳族良多……孩子,你既是祈禳嫡脉,曜儿……曜儿你可要好好待他……报答这份恩情……”
白曜郑重地点了点头。
洛长离感受到老者手中传来的微弱力量和那份沉甸甸的托付,心中激动,恭敬地俯身行礼:“白穆前辈放心,长离既拜师傅为师,定当勤学苦练,竭尽所能,护师傅一生周全,师傅于我恩同再造,长离万死难报!”
白曜听到他这番话,娇躯几不可察地微微震颤了一下,看向洛长离的眼神,在冰冷的底色下,悄然融入了些许难以言喻的柔和。
“好孩子……好孩子……”白穆欣慰地笑了,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流转,“曜儿交给你……我……我也就放心了……”
不知这话中是否还藏着别的深意,洛长离只觉得脸颊有些发烫,偷偷瞟了师傅一眼,却见白曜也有些不自然地微微偏过头去,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微妙而尴尬。
白穆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勉力压下喘息,神色转为严肃:“如今大军新败,士气低迷。老夫……老夫也已是风中残烛,时日无多。归月军急需一根主心骨,急需重振旗鼓。”
他殷切地望向白曜:“曜儿,你必须站出来,以神月长公主之名凝聚人心,这面旗帜,比我这不中用的老皇叔要响亮得多。”
面对白穆几乎是临终托付般的请求,白曜比之前更加犹豫挣扎。她早已对所谓的皇族身份感到厌倦甚至憎恶。
“曜儿……”白穆看穿了她的心思,喘息着劝道,“我知道,你对白氏皇族没有留恋,是我们……是我们所有人都亏待了你。但如今乱世,各方势力暗流涌动,天乾朝廷绝不会放过任何白氏血脉。他们初定月北,下一步必定是全力清剿月南。你行踪已露,势单力孤,迟早……迟早会落入他们手中。”
他用力握住白曜和洛长离的手:“为了自保,也为了……为了这个祈禳族的孩子,你必须扛起这份责任。”
白曜的目光再次落到洛长离身上,看到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与依赖,终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极为艰难地开口道:“我只挂名。归月军一切具体事务,仍由晓月和诸位将军决断,我不会插手。”
白穆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而欣慰的笑容,缓缓抚须点头。他深知,只要白曜这位正统的“神月长公主”肯站出来,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对归月军士气的提振、对天下仍心怀旧朝之人的号召力,都是无可估量的。
消息很快传开。神月长公主殿下加入归月军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迅速在军中激荡起巨大的波澜。
白穆强撑病体,召集了临华县所有归月军将士。当一袭白衣、白纱遮面、金瞳璀璨、白发如雪的白曜,如同九天仙子谪临凡尘般出现在城楼之上时,数千将士顿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她那清冷绝尘、高贵不可方物的气质,瞬间征服了所有人的心,极大地振奋了因战败而低落的士气。
然而,站在人群中的洛长离,看着师傅被迫站在万众瞩目之下,心中却莫名地涌起一阵酸涩和不快,闷闷不乐地撅起了嘴。
不远处,同样作为“特殊宾客”观礼的陈琦婷,望着城楼上那道绝世独立的身影,心中亦是感慨万千:“神月长公主果然非同凡响。归月军得此旗帜,只怕真要迅猛发展了。”她深知,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白发女子,其实力恐怕唯有天乾“八柱”中最顶尖的那三位方能抗衡了。
在临华县稍作休整,收拢了从荆县败退回来的残兵后,归月军主力并未久留,开始有序撤回其位于天波道的大本营——南凌县。前方的路,依然漫长而艰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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