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江在南向的支流被称为洪江,它如同一条被激怒的土龙,在天波道曲折险峻的峡谷河道内咆哮奔腾,浩浩汤汤,横冲直撞,激起千层浪涛,轰鸣声震耳欲聋。
两岸尽是斧劈刀削般的悬崖峭壁,惊险异常。然而,天波道的先民却凭借惊人的毅力与智慧,在近乎垂直的山壁上开凿石洞,搭建起一座座悬空而立的木屋。乍一看去,无数飞悬于惊涛之上的小屋,仿佛正乘着这匹狂暴的江水一路向前,形成了天波道独有的、令人叹为观止的奇险风景。
当洪江奔流至下游,水势渐缓,泥沙沉积,形成了一片难得的冲积平原。天波道的治所南凌县便坐落于此。
神月天波道使令李真言曾在此积极治水,修造坚固的江堰与纵横交错的水渠,疏浚河道,使得南凌县免受洪患之苦,渐渐发展成了天波道境内少有的富庶繁荣之地。
然而,环绕着南凌县及其富庶水道的,却是天波道境内连绵不绝、密不透风的原始高山丛林。这片广袤而险峻的山林,也成了滋生盗匪、隐匿祸乱的温床。
在南凌县城外的归月军演武场上,洛长离正对着一面箭靶,努力摆开架势。他手中握着一柄制式长弓,深吸一口气,双臂用力,试图将其拉满。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结实的弓身竟被他恐怖的爆发力硬生生从中折断。
一旁的魏凌来见状,不由得苦笑摇头。他戎马半生,见过力气大的,却从未见过像洛长离这般爆发力惊人的。
“注意发力的技巧,不是光靠蛮劲。”魏凌来走上前,接过另一张弓,亲自示范。只见他身姿沉稳如山,动作流畅自如,开弓、搭箭、瞄准、撒放一气呵成。
嗖嗖嗖三声连响,三支羽箭几乎首尾相接,精准无比地钉在了远处箭靶的红心之上,箭簇深入木靶,尾羽兀自颤动不已。
魏凌来自从苏醒后,在山谷一战中展现出超凡的武艺和神乎其技的箭法,早已赢得了归月军上下将士的由衷敬佩。加之军中元老白穆与忠月军旧帅白忠乃是故交,一番推心置腹的恳谈,剖析朝廷腐朽、揭露其背弃边军、勾结匪类的行径,终于打动了这位心灰意冷的老将。魏凌来最终决定弃暗投明,正式加入归月军。
洛长离对此大喜过望,几乎天天缠着魏凌来学习箭法。可惜结果总是不尽人意,不是拉断弓身,就是绷断弓弦,寻常的军弓根本承受不住他体内那股霸道的力量。
“长离。”魏凌来看着他又一次失败,若有所思,递过去一支羽箭,“你试试不用弓,单用手把这支箭掷出去,看看准头如何。”
洛长离接过箭,掂量了一下,模仿着投掷标枪的动作,瞄准靶心,用力一掷。那箭矢带着破风声疾飞而出,“咄”的一声,竟也深深扎入了靶心边缘的木框中。
“好!”魏凌来眼中一亮,哈哈大笑起来,“看来你很有学习暗器的天赋。力量足,准头也不差。长离,你需要的不是一把普通的弓,而是一把真正为你量身打造、能承受你力量的好弓。”
“可这些已经是军中最好的弓了……”洛长离有些沮丧。
“这些都是凡夫俗子所用的制式兵器。”魏凌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肯定,“真正的璞玉,岂能没有与之匹配的神兵?就连我那把铁胎硬弓,恐怕也经不起你几下拉扯。放心,弓的事情,包在我身上,我来想办法。”
“魏大人!谢谢您!”洛长离闻言,高兴得当场就要行大礼。魏凌来赶紧伸手扶住他,看着少年眼中纯粹的欣喜和感激,心中也不由得涌起一股暖意,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天赋异禀又心思诚挚的后生。
训练告一段落,洛长离收拾着散落一地的断弓残矢,准备回营休息时,恰好撞见了鬼鬼祟祟、蹑手蹑脚往这边张望的贾浩元。
“长离!”贾浩元见到他,连忙打招呼,眼神却还在不住地四处瞟望,像是在找什么人。
“浩元哥,你找什么呢?”洛长离好奇地问。
“那个……咳咳……”贾浩元压低声音,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柳……柳姑娘……她在营中吗?”
“柳姑娘?你说红娘子柳统领?”洛长离恍然大悟。
贾浩元赶紧点头,脸上带着几分期待。
“红娘子一大早就去码头了,听说有一大批紧要物资运到,需要她亲自接收清点,忙到现在还没回来呢。”洛长离据实以告。
贾浩元听了,非但没失望,反而满意地点点头,摸着下巴笑道:“不错,不错……虽是江湖儿女,却也粗中有细,是个能持家、能理事的好女子……”
洛长离看他这副模样,顿时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促狭的坏笑,用胳膊肘轻轻捅了他一下:“浩元哥,你这是……”
贾浩元老脸一红,干咳两声掩饰尴尬。洛长离训练了一上午,浑身酸痛,也不再打趣他,挥手告别准备回营。
“长离,”贾浩元却叫住了他,脸上的嬉笑之色收敛了起来,从怀里拿出一个做工精致的锦囊,塞到洛长离手里,“今天我来找你,其实也是来告别的。”
“告别?”洛长离一愣,接过锦囊,疑惑地看着他,“为何要走?如今灵泉县贾府回不去了,不如就留在这里,归月军还能照应你们。”
贾浩元笑了笑,笑容中带着几分世家子弟特有的底气:“贾家的底蕴,又何止灵泉县那一处府邸呢?我们贾家的生意遍布天乾南方六道,我父亲他……本就是从永月道发家的。”
“天泉道的贾家不在了,但在月中道、灵苍道、永月道,我们还有很多产业。这些年,其实大多是我母亲在暗中打理操持。如今父亲脱险,我们也该回永月道老家了。”
“尊母真是了不起。”洛长离由衷赞道。
“呵呵。”提到母亲,贾浩元更是眉飞色舞,“我母亲出身永月道官宦世家,可是大名鼎鼎的徐家之女!父亲说了,今后对归月军的资助,要在以往基础上再翻上一番。以后钱粮往来联络之事,说不定就由我负责了。”
“然后呢?”洛长离眨眨眼,坏笑道,“然后就可以和负责接收物资的红娘子柳统领,‘公事公办’,多多往来,来日方长了是吧?”
“算你小子识相!”贾浩元笑着捶了他一拳,随即又拉过洛长离的手,语气认真了几分,“我父亲看人向来很准,他说你绝非池中之物,日后必成人中龙凤,让我一定要与你多亲近。等你以后……嗯……成就大业了,可别忘了封兄弟我一个肥差大官当当啊!”
洛长离听得有些无语,他可从来没想过那么遥远的事情。
送别了贾浩元,洛长离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的营房。没想到,陈琦婷早已好整以暇地等在里面,正悠闲地翻看着他桌上那几本粗浅的兵书。
“你还真是不请自来啊?”洛长离叹了口气,“好歹也是个公主殿下,能不能有点架子?”
“没礼貌的小鬼。”陈琦婷站起身,故意利用身高优势微微俯视着他,“什么你你你的,论年纪论身份,我都算是你的长辈,你该称呼我什么?”
“你才比我大几岁啊?就敢自称长辈?”洛长离啐了一声,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女子二十及笄,我虚岁已双十。”陈琦婷理直气壮。
“才比我大三岁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洛长离小声嘀咕。
“叫一声‘姐’来听听。”陈琦婷向前一步,美目直视着他,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逼得洛长离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琦……琦婷姐……”洛长离叫得十分别扭,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
“不对哦。”陈琦婷伸出纤长的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你知道我的表字,该怎么叫?”
洛长离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发音短促地叫道:“昭璇姐。”只想赶紧敷衍过去。
“乖。”陈琦婷这才满意地笑了,甚至伸出手揉了揉洛长离的头发,随即却又轻轻叹了口气,“要是思衡那孩子……能有你一半的懂事和本事,我也就能放心多了。”
“那是!”洛长离一听,尾巴又翘起来了,“像我这么优秀的人,天下也是少见!”
“臭美。”陈琦婷哼了一声,表情随即变得严肃起来,“言归正传,关于之前提的,剿灭黑天匪的计划,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就我们两个人?”洛长离皱起眉,认真思考后摇头,“恐怕不行,这太冒险了。”
陈琦婷闻言噗嗤一笑,宛如春花绽放:“你还真以为就靠我们两个人去挑翻整个黑天匪啊?你这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呢。”
“那……那我们去找李将军借调兵马?”洛长离迟疑道,“可是如今大军新败,正在修整,黑天匪又人多势众,盘踞山林,我看还是得从长计议……”
“你知道‘雾鸦司’吗?”陈琦婷突然打断他,抛出一个名字。
洛长离仔细回想,在灵泉县码头打杂时,似乎偶尔从那些走南闯北的船工和江湖客口中听过这个神秘的名字。
雾鸦司——一个纯粹的江湖组织。据说最初是由水道上的船帮、落魄的镖师以及一些受压迫的民间人士组成的互助团体,后来逐渐演变成一个以贩卖各种机密情报为生的秘密社团。因其成员行踪诡秘,传递消息时往往利用经过训练的乌鸦或在夜色雾霭中活动,故得名“雾鸦司”。天泉道内的镜月湖水网密布,商业繁荣,龙蛇混杂,是雾鸦司成员最为活跃的区域之一。
陈琦婷耐心地解释着,洛长离也渐渐回忆起更多相关的零碎信息。
“我想起来了。雾鸦司,我好像还给他们跑过腿,送过东西到指定的地方,放下去隔天就能拿到钱,跑一趟能赚五十文呢。”洛长离说道。
“五十文?”陈琦婷挑眉,“对你当时而言,也算是一笔不小的外快了吧?”她的目光落在洛长离随意别在腰间的那个崭新锦囊上,彩色的精致刺绣与他一身玄色的粗布武服显得格格不入。
注意到陈琦婷的视线,洛长离这才想起贾浩元塞给他的“离别赠礼”。他解下锦囊,打开系绳,里面是几卷用油纸包好、捆得紧紧实实的银票。
“这……”洛长离小心地将银票取出,一张张摊开点数。当看清面额时,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一张五百两面值,整整二十张,合计一万两白银!
“徐氏银号的银票。”陈琦婷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在月南各地乃至京城都是硬通货,信誉极佳。没想到贾家公子随手一赠,便是如此手笔。”她若有所思,“看来贾家的底蕴,比我想象的还要深厚得多。”
“徐氏……”陈琦婷仰起头,指尖轻轻点着下巴,迅速在记忆中搜索着相关信息,“当今门书省户籍台令,正三品大员徐炼徐恭洁,便是出身永月道徐氏世家。”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看来贾家和徐家的水,比她预想的还要深,这其中的关联,或许日后能大有用处。
“看来,我们此次行动的经费,是绰绰有余了。”陈琦婷笑道。
“这可是我的钱!”洛长离赶紧把银票重新卷好,紧紧攥在手里。他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要知道,在天泉道码头扛包打杂,累死累活一年,能攒下四五两银子就已经非常不易了。一万两白银,对他而言简直是个天文数字。
“瞧你那点出息。”陈琦婷看他那副守财奴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冷不丁伸手一把将钱袋抢了过去,在手里掂了掂,“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钱财乃身外之物,等我们剿灭了黑天匪,他们这些年搜刮的民脂民膏,还不是随便补偿给你?”
“黑天匪搜刮的钱财理应归还于民!”洛长离义正词严,说着又敏捷地把钱袋抢了回来,抱在怀里,“你堂堂天乾公主,不会连我一万两银子的血汗钱都要勒索吧?”
“你这人……”陈琦婷被他气得哭笑不得,咬了咬唇,忽然抬手从发髻上取下一支造型别致、镶嵌着细碎宝石的金簪,不由分说地押在洛长离手里,“罢了罢了!这支金簪暂且押在你这里,待事情了结后,我自会派人送钱来赎,总行了吧?”
洛长离拿着金簪,狐疑地看了看:“不会是地摊货吧?”
陈琦婷闻言大怒,抬腿就狠狠踹了他一脚:“狗眼看人低,这是内府工匠精心打造的!”
“好啦好啦,开玩笑的。”洛长离笑着躲开,将金簪递还给她,“簪子你拿回去,钱呢,这次就先由我出。不过说好了,下次若再有行动,可得由你请客,礼尚往来嘛。”
“一言为定。”陈琦婷接过金簪,重新簪回发间,自信地笑道,“等此事了结,我带你去京城见识见识。到时候,你看上什么,本宫都可以许给你。”
洛长离看着她明艳的笑容,心头莫名一跳,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要你呢?也能许吗?”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洛长离瞬间反应过来,脸腾地一下红透,像是被火烧着了一样,转身慌不择路地冲出了营房,留下陈琦婷一个人呆立在原地。
那句玩笑似的、近乎挑衅的反问,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这位见惯了风浪、一向冷静自持的公主心中,漾开了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她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只有微微泛红的耳根,泄露了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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