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月军的帅帐内,空气凝滞如铁。青铜烛台上的火焰不安地跳动,将李晓月紧绷的面容映照得明暗不定。她猛地一掌击在铺着军事地图的帅台上,震得笔架、令箭簌簌作响。
“我——不——答——应!”
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的铁弹,砸在寂静的帐中,惊得洛长离肩头微微一颤。他抬眼望去,只见李晓月胸口起伏,那双惯于执握刀柄、指挥若定的手,此刻正紧紧攥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透出失去血色的白。
然而,当她触及洛长离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惊惶与倔强时,那滔天的怒火竟奇异地缓和下来,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她绕过帅台,走到他面前,语气放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长离,我知你心急,欲立奇功。但雾鸦司是何种所在?那是游走于阴沟暗渠里的硕鼠,嗅着金银和秘密过活!他们今日能卖黑天匪的情报给你,明日就能将你的行踪标价卖给朝廷!你……你就真的这般信那陈琦婷?”
她的目光如钩,紧紧锁住洛长离,试图从那尚带几分少年稚气的脸庞上,找出哪怕一丝动摇。
帐外阴影里,陈琦婷悄然而立,屏息凝神。身为阶下之囚,她此刻明智地选择了缄默,只将帐内每一句对话、每一次呼吸的凝滞,都收入耳中。
“我们与黑天匪周旋数年,付出的鲜血足以染红洪江。”李晓月的声音透出深深的疲惫,那是身为主帅目睹太多牺牲后的苍凉,“他们盘踞山林,凶狡如狼,势力盘根错节。即便雾鸦司的情报为真,凭你二人之力,无异于以卵击石,蚍蜉撼树!”
“此时朝廷大军压境,我军疲于应对,实在无力再开辟一条战线,洛小统领,恕李统领不能应允。”一个清朗的声音适时插入。只见一位身着月白儒衫、腰别铁骨扇的年轻男子侍立于李晓月一旁,他面容清俊,行动间自带一股书卷气,正是归月军中年少有为的谋士——苏挽州。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将一摞文书放在李晓月手边,同时递给了洛长离一个“速退”的眼神。
洛长离暗自撇嘴。军中谁人不知苏挽州对李统领那点掩藏不住的心思?唯有李晓月本人,似乎还全然沉浸于军务大事之中,对此毫无察觉。
帐帘再次被掀开,红娘子抱着一叠账册走了进来。她先是对洛长离颔首示意,随即看到李晓月难看的脸色和帐内凝重的气氛,不禁莞尔:“这是怎么了?小洛哥又惹咱们李统领生气了?”
见到柳红绡,李晓月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语气里带上了几分难得的委屈:“柳姐,你来得正好。长离他……他竟要同那天乾公主两人去挑了黑天匪的老巢!”
“两人?”红娘子美眸圆睁,难以置信地看向洛长离,随即噗嗤一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小洛哥,姐姐信你能打二十个,甚至二百个。但黑天匪数以千计,这……未免太过天方夜谭。”
“此事关键,并非人数多寡。”苏挽州踱步沉吟,“若能谋定后动,四两拨千斤,亦非不可能。洛小统领,若你有详实计划,并非全无商量余地。”
“不行,绝对不行。”李晓月斩钉截铁,她看向洛长离,语重心长,“长离,黑天匪之仇必报,但非此时此法。更何况……那陈琦婷心思深沉,敌友难辨,你莫要被她利用了去。”
帐外的陈琦婷闻言,秀眉微蹙,鼻间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强压下心头不快。正欲悄然离去,却见一名亲兵推着一辆木轮车缓缓行来,车上坐着的老者虽形容枯槁,眼神却依旧锐利。她心下一凛,不欲与此老正面相对,转身便隐入更深的夜色里。
“呵呵,老夫倒觉得,长离此议,未必不可行。”
白穆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威严。帐内众人纷纷肃然行礼。
“如今局势危如累卵,朝廷与黑天匪皆对我虎视眈眈。若一味固守,恐成瓮中之鳖。”白穆缓缓道,目光扫过众人,“长离缴获的那封密信,已然证实朝廷与黑天匪内部某些人勾连甚深。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为何不能做那得利的渔翁?”
他看向洛长离,眼中带着审视与鼓励:“雾鸦司虽非正途,但其情报网络无孔不入。若能善加利用,撬动黑天匪内部裂隙,或可为我军争得一线生机。长离,你所图之事,可是如此?”
洛长离精神一振,立刻抱拳,眼神灼灼:“穆老明鉴!正是此意!”
“既如此,我军确需有人敢为人先,主动破局。洛长离,这先锋之任,危险重重,你可愿担?”白穆的语气陡然凝重。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洛长离答得毫不犹豫,胸膛因激动而微微起伏。
白穆微微颔首,忽而话锋一转:“那位天乾公主,近日与你往来甚密。此番谋划,她知晓多少?”
洛长离脸上顿时显出一丝窘迫,挠了挠头:“回穆老,其实……这主意最初是昭璇姐提出的。”
“昭璇?你竟已如此称呼她了?”李晓月忍不住低声嘟囔,语气里泛着酸意。红娘子与苏挽州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异与玩味。
“呵呵,”白穆轻笑一声,打破了微妙的氛围,“长离,你可知晓月表字为何?”
洛长离茫然摇头。
“昭明。”白穆缓缓道,眼中流露出追忆与期许,“乃昭示天下,彰明王道,立志复月之意。其父真言兄去得早,晓月年纪轻轻便肩负重任。老夫希望诸位能同心同德,辅佐于她,脚踏实地,不畏强敌,终有一日,还我神月山河一个朗朗乾坤!”
帐内众人闻言,无不心潮澎湃,齐齐抱拳:“谨遵穆老教诲!愿随李统领,复我河山!”
是夜,南凌县码头。月华如水,洒在粼粼江面,碎成万千银箔。江风带着水汽和渔火的气息,吹散白日的燥热。
一叶扁舟悄然离岸。洛长离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古铜色的脸庞被江风刺得发红。他手中竹篙轻点,小舟便如游鱼般滑入江心。船头,白曜静坐如塑,一袭白衣,满头银丝在月光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仿佛江心升起的一轮冷月。
“李统领真要跟来?”洛长离压低嗓音,竹篙破开水面,发出规律的轻响。船舱的帘布一动,李晓月钻了出来,她换上了一身粗布麻裙,尺寸显然不合,显得有些局促,却依旧掩不住眉宇间的英气。“我不放心。”她说着,目光刻意扫过舱内另一个身影,“尤其是某些居心叵测之人。”
陈琦婷闻言,从舱内阴影中传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堂堂归月军主帅,竟亲自‘看押’我这么一个弱质女流?李统领还真是……事必躬亲。”她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慵懒与讥诮。
李晓月立刻反唇相讥:“弱质女流?你奸狡如狐,心机似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哪一点像弱质女流?我看是祸水才对!”
“哦?那我就当这是李统领别致的赞誉了。”陈琦婷不气不恼,声音里反而添了几分笑意。
“你究竟意欲何为?”李晓月逼近一步,目光如炬,“处心积虑接近长离,蛊惑他行此险事。表面说是共剿黑天匪,谁知你背后藏着什么算计!”
“李统领多虑了。”陈琦婷终于掀帘而出,月光照在她精致无瑕的脸上,神色坦然,“剿灭黑天匪,于你于我,于公于私,皆是有利无害。只是眼下,此事无法假朝廷之手。长离弟弟确是难得的人才,可惜明珠暗投……若你们愿与我合作,他日一统月南,并非虚妄。”
“合作?与你?”李晓月嗤笑,“只怕是与虎谋皮!”
小舟行至洪江水流最湍急处,江面陡然狭窄,浊浪排空,撞击两岸崖壁,发出雷鸣般的轰响。扁舟在波峰浪谷间剧烈颠簸,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洛长离赤脚踏在船板,下盘稳如磐石,手中长篙或点或撑,凭借当年在灵泉码头练就的极高操舟技巧,硬是在这怒江之中稳住船身,寻隙前行。
陈琦婷自幼长于北地深宫,何曾见过这等骇人阵仗?她脸色发白,指尖紧紧抠住船舷,指节泛白,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
李晓月却是江边长大,见惯风浪。她看着洛长离在惊涛骇浪中从容不迫的身影,眼中不禁流露出赞赏之色。
“好后生!好本事!”附近一艘大货船上,几名老水手看到洛长离精湛的操舟术,忍不住大声喝彩。
就在这时,一直静坐的白曜倏然睁开双眼。她起身走至船边,璀璨的金瞳锐利如鹰,紧紧锁住墨黑色的江水。
江水深不见底,暗流涌动。
突然,她面色一凝,疾声道:“小心!”
话音未落,她已闪电般出手,一把抓住洛长离的后襟,足尖发力,两人骤然腾空而起。
几乎在同一瞬间,“轰隆”一声巨响,一道巨大的黑影猛的破开水面,一只狰狞利爪带着腥风恶浪,狠狠拍在小舟刚才的位置上。
木屑纷飞,小舟瞬间被撕裂成无数碎片。
李晓月和陈琦婷猝不及防,惊叫声被巨大的水声吞没,双双落入了冰冷刺骨、暗流汹涌的江水之中。
“龙……是龙!”货船上,那名经验最丰富的老船公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脸上写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江面之上,顿时乱作一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