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江呜咽，血色在墨黑的江水中晕开，又迅速被湍急的水流撕扯、吞噬。
残破的船板、散落的货物与冰冷的尸首随波沉浮，无声诉说着昨夜那场惨烈的江上厮杀。
那令船夫闻风丧胆的“蛟龙”，终被证实是人为的恐怖——近百名训练有素的水鬼，凭借精铁打造的龙爪与诡谲的水性，已将这片水域变成了他们的狩猎场。
李晓月外出，白穆坐镇中枢，他调派两艘最为迅捷的艨艟战船，由苏挽州统领，务必将李晓月一行安全送入天泉道地界。
战船破浪而行，苏挽州独立船头，一袭儒衫在江风中猎猎作响。他平日温润如玉的面庞此刻绷得紧紧的，目光如扫描般掠过江面每一具漂浮的尸骸。每多看见一具，他的心便沉下一分。
昭明，你千万不能有事…… 内心深处的声音几乎要脱口而出。
“苏统领，有发现！”一名水军队正高擎火把，照亮刚刚打捞上来的几具水鬼尸身，“您看他们右臂上的刺青。”
苏挽州俯身细察，那是一种风格狞厉的龙形纹样，线条扭曲盘绕，透着邪气。“仔细收殓，带回详查。传令，加速前进！”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当战船的轮廓出现在晨曦微光中时，苏挽州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随即又被眼前的景象揪紧——
只见数十人正死死依附在一段陡峭的江岸岩壁下，人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洛长离如同壁虎般将十指深深抠入岩缝，腰间缠绕着粗重的麻绳，绳子的另一端则系着李晓月、陈琦婷、白曜以及幸存的船工。
竟是他以一己之力，对抗着整个洪江的撕扯之力，为众人争得了这片刻的喘息之机！
“快！放小船！接应！”苏挽州急令。
获救的过程迅速而有序。洛长离几乎是被人拖上甲板的，一上来便瘫倒在地，胸膛剧烈起伏，双臂因过度用力而不受控制地颤抖，指尖早已血肉模糊。
陈琦婷被救醒时，猛地咳出几口混着血丝的江水，茫然四顾，最终对上了李晓月复杂的目光。
“你…救了我？”她的声音沙哑虚弱。
“不是我。”李晓月将手中的热水壶递过去，语气平淡，目光却指向不远处瘫坐调息的洛长离，“是长离。他不仅看破贼人伪装，水中救人，最后更是徒手攀住石壁，硬生生拉住了我们所有人。就连…殿下，也险些着了道。”
她口中的“殿下”，自然是指白曜。自白曜应下名分，归月军上下便自觉地沿用了旧日皇室的尊称。
陈琦婷靠在船舷，露出一丝苦涩的笑。任她智计百出，权倾朝野，在这滔滔江水面前，也与寻常北地女儿无异。“小小年纪，胆识过人，武艺超群，更难得的是这份急智与担当…此番险死还生，倒也不算全无收获。”她望着洛长离，眼中赞赏之意愈浓。
“收获？”李晓月语气转冷，上前一步，隐隐将洛长离护在身后，“长离是我归月军的人，是神月长公主的亲传弟子！公主殿下的‘赏识’，还是留给天乾的才俊吧！”
陈琦婷只是淡淡一笑，望向浩渺江面，语气悠远：“李统领，话别说得太满。来日方长。”
洛长离稍恢复气力，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搜寻那抹白色的身影。甲板喧嚣，却不见白曜。他心知师傅性子清冷，不喜人多，此刻定在舱室僻静处调息。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水下那迫不得已的唇齿相接，那冰冷的触感与渡气时的温热仿佛仍残留不去，让他的心绪如这江波般起伏难平，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与迷茫。
“干得漂亮，洛小统领。”苏挽州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递上一杯滚烫的姜茶，“若非你机敏果决，力挽狂澜，后果不堪设想。”
洛长离接过茶碗，暖意顺着掌心蔓延：“苏统领过奖，若非你们及时赶到，我也撑不了多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被帆布覆盖的尸身，“对这些水鬼的来历，苏统领可有头绪？”
苏挽州眼中闪过激赏，立刻命人将几具较为完整的尸体抬上。两人蹲下身，仔细查看那诡异的龙形刺青。
“我自幼在南凌县长大，见过往来各道的商船水手无数，从未见过如此统一的邪异纹样。”苏挽州沉吟道。
“这些人水性精熟，配合默契，绝非寻常水匪，背后必有严密的组织。”洛长离指着刺青，“道上有言，‘破浪蛟龙镜月水’。月南一带，最顶尖的水上好手，多出自镜月湖周遭。”
“镜月湖，‘月落天泉’，天泉道之名便源于此。”苏挽州点头接口。
“正是。”洛长离目光炯炯，“镜月湖畔有两县，渊县与白石县。其中白石县号称‘混龙潭’，商会、镖局、江湖帮派鱼龙混杂，我们要找的‘雾鸦司’，其重要据点便设在那里。我怀疑，这些臂刺龙纹的水鬼，极可能来自白石县的某个大势力。而且……”
他站起身，望向那艘半沉的货船：“如此兴师动众，绝非为了劫掠几十石普通粮米。”
“你们两个，倒是相谈甚欢。”一个带着几分疲惫却依旧清越的声音传来。李晓月不知何时已走到他们身后，身上裹着厚厚的毛毯，发梢仍在滴水，脸色苍白，眼神却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锐利。
“昭明姐，你来得正好。”洛长离很自然地用了这个称呼，急切道，“我们去问问船工，这船上运的，绝不是普通货物！”
李晓月听到这声“昭明姐”，明显怔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随即点头：“好。”
一旁的苏挽州看得暗自咂舌。李晓月虽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但在军中威望极高，治下极严，即便是红娘子柳红绡，私下里也极少以姐妹相称。这洛长离，当真胆大，却也…当真特别。
洛长离走到那群惊魂未定的船工中间，脸上立刻换上了市井中摸爬滚打练就的、带着几分油滑却又让人生不出恶意的笑容，蹲下身，用俚语跟他们攀谈起来。紧张的气氛很快缓和下来。
“老叔，你们这船，运的啥好货呀？”他笑嘻嘻地问，仿佛在拉家常。
“小恩人，就是些粮食。”一个年长的船工答道，眼神却有些闪烁。
“老叔，你这就不够意思了。”洛长离笑着指了指靠在远处桅杆下、神色警惕的三个劲装汉子，“那几位，看架势可不是跑船的吧？”
老船工讪笑一下，压低声音：“小恩人眼睛真毒。不瞒你说，我们就是被雇来运粮的。那三位是猛虎镖局的镖师，本来有七个…唉，折了四个。”
“运粮还请猛虎镖局押镖？”洛长离挑眉，“这粮食，怕不是金子做的吧？惹得刚才那帮水鬼跟见了米的老鼠似的。”
“猛虎镖局…”苏挽州闻言，对李晓月使了个眼色，带着几名亲兵朝那三名镖师走去。
为首的镖师见状，面色一紧，手下意识捂住了胸前衣襟内的某处。
这小动作没能逃过洛长离的眼睛。
“诸位好汉不必紧张。”苏挽州抱拳，语气温和却自带气势，“在下归月军统领苏挽州。看诸位形貌气度，非寻常船工，不知在何处高就？”
那为首镖师与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叹了口气，抱拳回礼：“不敢当。在下白石县猛虎镖局镖头，夏茂。久仰归月军各位英雄大名，今日蒙受大恩，没齿难忘。他日必备厚礼，登门拜谢！”
“夏镖头客气。”苏挽州目光如炬，切入正题，“不知镖头对这些袭击船只的水鬼，可有所知？”
夏茂嘴唇翕动，欲言又止，目光扫过甲板上的水鬼尸体时，流露出刻骨的恨意。
洛长离心中了然，接过话头，语气诚恳：“夏镖头，实不相瞒，这群水鬼肆虐洪江、镜月湖水域已久，劫掠商旅，杀人越货，民愤极大。我们归月军此次出手，一是恰逢其会，二也是有意为民除害。只是对此獠根底知之甚少，还望镖头不吝赐教，归月军上下，感激不尽！”
归月军在月南的名头，是能与凶名昭彰的黑天匪分庭抗礼的存在，其实力远非一个镖局所能企及。夏茂权衡片刻，终于长叹一声，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罢了，归月军的英雄于我等有救命之恩，夏某岂敢隐瞒。”
他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道：
“这些水鬼，皆隶属于‘雾鸦司’麾下，专司水战和暗杀的分舵——”
“潜龙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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