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朔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兴奋。
“怎么样,要不要请他来试一试?”
杨初的视线依然黏在那辆消失在烟尘尽头的赛车上,心脏的鼓点还没完全平复。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一半是刚才那场比赛带来的肾上腺素余韵,另一半是林朔这个疯狂的提议。
“黑赛车手,”他几乎是把这几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隐患太大,车队不会同意的。”
这根本不是隐患大小的问题,这简直是引爆一颗定时炸弹。
背景不明,没有经过系统训练,野路子出身,万一在比赛中惹出什么乱子,赔上的将是他整个职业生涯。
“先尝试一下嘛,”
林朔锲而不舍,像个推销员,“我感觉你们会很合拍。离开赛没多久了,再没有领航员队里不会让你参赛的,现在什么方法都得试一试。”
杨初不置可否。
他承认,那个叫“玫瑰”的车手,跑法和他很像,那种不要命的、在极限边缘疯狂试探的风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但他需要的是一个冷静、精准、能把他从失控边缘拉回来的领航员,不是另一个疯子。
两个疯子凑一辆车里?
那不叫比赛,那叫奔赴黄泉。
就在他沉默的当口,旁边的人群忽然起了骚动。
一个年轻男人举着手机,镜头几乎要怼到杨初脸上,声音激动到变调。
“卧槽!杨初!你是杨初吧?”
这一声喊,像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真的是杨初!”
“我靠,专业车手怎么来这种地方了?”
“真人比电视上还帅啊!”
刚才还分散在各处的人群,潮水一样涌了过来。
无数手机镜头亮起,将他们团团围住,闪光灯刺得初眼睛发痛。
他下意识地拉了拉帽檐,但已经晚了。
热浪和噪音扑面而来。
“初哥,来都来了,不跑两圈?”
“就是!让我们见识见识准世界级的水平啊!”
“不比赛,就溜溜,溜溜总行吧?难得大神下凡!”
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
杨初和林朔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情绪:糟了。
绝对不能上车。
别说碰方向盘,他现在只要被拍到坐进这里任何一辆改装车里,明天的新闻标题就是《赛车新星杨初涉嫌参与地下飙车》,他的职业生涯立刻会多一个洗不清的污点。
群众的热情却像火焰,越烧越高,甚至有人开始推搡,想把他往赛道边上挤。
眼看就要失控。
“哎,我说哥几个,别闹了呀。”
一个略带沙哑,却意外柔软的男声插了进来。
人群像被按了暂停键,自发地让开一条路。
那个代号“玫瑰”的车手走了过来,他个子不高,摘了头盔,但脸上还戴着黑色的口罩和一顶压得很低的棒球帽,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亮。
他闲闲地站到杨初和林朔身前,用身体隔开了最激动的那几个人。
“他真上车了,回头要被禁赛的,”他对着众人摊了摊手,语气像在哄一群不懂事的孩子,“再说了,他来找我的。”
“找你?”
人群安静了几秒,随即爆发出更猛烈的议论。
“我靠!玫瑰这是要被职业圈发现了!”
人群的议论声像是被投入了火星的干柴,瞬间燃起了熊熊大火。
“我操!职业圈的大佬来挖我们玫瑰了?”
“我就说!玫瑰这水平,早该去打职业赛了!”
“这是要一步登天了啊!”
兴奋的声浪几乎要掀翻整个破旧的厂房。
“玫瑰”却对这山呼海啸般的热情没什么反应,他只是朝最前面几个起哄的人做了个“嘘”的手势,动作不大,甚至有些轻描淡写,但嘈杂的人群竟然真的安静下来。
他转过身,对杨初和林朔低声说:“这边走。”
说完,他便自顾自地转身,朝着人群外围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走去。
他没有推搡,也没有大声呵斥,可他所到之处,人群就像摩西面前的红海,自动分开一条通路。
杨初跟在后面,心里翻江倒海。
这个男人的背影并不高大,甚至可以说有些单薄,步伐轻盈,没有地下车手常见的嚣张跋扈,反而带着一种收敛的、沉静的气质。
这和他赛道上那疯狂的姿态,形成了荒谬绝伦的反差。
他们走到一堆废弃轮胎旁边,刺鼻的橡胶味和汽油味终于盖过了人群的喧嚣。
“玫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他那双被帽檐和口罩挤压得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确认没人跟过来。
“你们是专业车手,”他开口了,声音带着沙哑的质感,却意外地柔软,没有半点攻击性,“这种地方,最好还是别来。”
他顿了顿,语气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万一被哪个想搞新闻的记者拍到,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为了这点事影响职业生涯,不值得。”
杨初彻底愣住了。
他在脑子里预演过无数个版本的“玫瑰”。
可能是个满嘴脏话的混混,可能是个亡命之徒,也可能是一个目中无人的天才。
但他万万没想到,会是一个说话温吞、条理清晰,甚至还有点像老妈子一样操心别人职业生涯的。
林朔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古怪的沉默。
他往前一步,站到了杨初和“玫瑰”之间,脸上挂着他招牌式的、能化解一切尴尬的笑容。
“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杨初。”
他指了指身边的杨初,然后又转向“玫瑰”,“我叫林朔,是他的前任领航员。”
林朔的语气很轻松,像是在介绍两个即将相亲的朋友。
“玫瑰”的视线从杨初身上移开,落到林朔脸上,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我们不是来玩的,”林朔收敛了些许笑意,语气变得认真,“杨初需要一个新的领航员,一个能跟上他节奏的领航员。”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着“玫瑰”。
“我们看了你刚才的比赛。说实话,我们就是为你来的。”
“我?”
“玫瑰”声音里透着疑惑,“你们找车手做领航员?”
他摆了摆手,姿态很随意。
“你们找错人了吧。而且,我就是在这里瞎跑,上不了台面的。”
那样的跑法,那种对极限的掌控,怎么可能是“瞎跑”?
“你的跑法不是瞎跑。”杨初说道,“每一个弯心,每一次刹车点,都踩在理论极限上。有些地方,甚至超出了极限。”
他盯着“玫瑰”的眼睛,一字一句。
“那是在玩命。”
这话一出,“玫瑰”明显僵住了。
他那双一直显得有些散漫的眼睛里,终于透出了一丝锐利的光。
林朔趁热打铁:“我们是认真的。离开赛只有一个多月了,杨初必须找到搭档。待遇方面,绝对是国内顶尖水平,签字费、奖金、年薪……足够你以后再也不用踏进这种地方。”
钱。
这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筹码。
林朔很懂这个道理。
果然,“玫瑰”沉默了。
他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双沾满油污和尘土的赛车鞋上。
杨初能看到他口罩边缘紧绷的下颌线。
他在挣扎,在权衡。
为什么?
杨初想不通。
对于任何一个有野心的车手来说,这都是一步登天的机会,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他为什么会犹豫?
难道他真的只想一辈子窝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和一群业余爱好者玩过家家?
漫长的几秒钟后,“玫瑰”抬起头。
“我需要钱,”他坦白得惊人,沙哑的嗓音里没有丝毫窘迫,只有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平静,“但我不确定我能不能跑职业赛。”
“试试才知道。”杨初的语气不容置疑。
他不是在请求,更像是在下达一个命令。一种源自顶尖车手的、不容置疑的自信。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刚才在赛道上看到的一切。
这个男人身体里住着一头野兽,只是被什么东西锁住了。他要做的,就是把那把锁撬开。
“玫瑰”又沉默了。
这一次,他看向人群散去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破旧的厂房,望向了很远的地方。
那眼神里有杨初看不懂的东西,复杂,沉重,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海。
“先试车吧。”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吐出这几个字。
“如果不行,就当没这回事。”
林朔立刻笑逐颜开:“没问题!当然没问题!留个联系方式,我们约时间地点。”
“玫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老旧的、屏幕甚至有些裂纹的智能手机,报出了一串号码。
然后他拉了拉帽檐,对他们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背影干脆利落,没有半点留恋,很快就消失在了厂房深处的阴影里。
回去的车上,气氛有些沉闷。
杨初开着车,城市的霓虹灯在车窗外飞速掠过,拉成一条条模糊的光带,像他此刻混乱的思绪。
那个叫“玫瑰”的男人……
赛道上的疯狂和现实中的温吞,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在他身上诡异地融合。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想什么?”林朔的声音从副驾传来。
“他在犹豫。”杨初说,“这不是一个正常车手该有的反应。”
面对职业车队的邀请,正常人要么是欣喜若狂,要么是狮子大开口谈条件,而不是像他那样,一脸“我不行,我做不到”的颓丧。
“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嘛。”林朔把座椅靠背调低,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我看人很准的,他绝对是个高手。高手嘛,总有点怪癖。”
“他不像怪癖,他像是在害怕什么。”
“怕什么?怕你吃了他?”林朔开了句玩笑,试图缓和气氛。
杨初没笑。
他想起了“玫瑰”那个望向远方的眼神。
那不是害怕,是更深沉的东西。
是……
愧疚?
还是悲伤?
“不管他怕什么,”林朔收起了玩笑的语气,正色道,“我们现在需要他。再找不到领航员,队里就要把二队那个菜鸟塞给你了。”
杨初的脸黑了一下。
二队那个菜鸟,连路书都念不明白,让他坐进自己的车,等于在副驾绑了个会移动的障碍物。
“明天上午十点,俱乐部赛道。”
杨初言简意赅地敲定了时间,“你通知他。”
“好嘞。”
林朔比了个“OK”的手势,“希望他别放我们鸽子。”
杨初没再说话,只是把油门踩得更深了些。
车子发出一声咆哮,汇入了深夜的车流。
与此同时,“玫瑰”正骑着一辆半旧的电动车穿行在城市的另一端。
地下赛场的喧嚣和引擎的轰鸣被远远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老城区小巷里安静的晚风。
他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前停下,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为年久失修,需要用力跺脚才能亮起。
推开家门,一股温暖的,带着饭菜香气的味道扑面而来,驱散了他身上沾染的机油和尘土味。
"玫瑰”——穆次将那件背后绣着一朵暗色玫瑰的夹克脱下,随手搭在椅背上,摘下帽子和口罩放在桌上。
穆青的目光落在那朵玫瑰上,又抬起头,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这不是老雷修车厂的味道。你又去赛车了。”
他没有用疑问句,而是笃定的陈述。
“不算比赛,”穆次避开他的眼神,拿起桌上穆青的数学卷子,寻找着需要签字的地方,“就是……替人跑一圈,赚点外快。”
“我说了我不用上那些贵的补习班!”
穆青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又很快压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那些钱,我们不需要。万一被人发现了,你以后就再也不能……”
他没说下去,但那个“再也不能”像一根针,轻轻刺在穆次的心上。
“那不行。”
穆次终于找到了签名栏,龙飞凤舞地签下“穆次”两个字,语气却格外认真,“你必须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以后才有出路。不能像我,小时候光顾着玩,长大了除了会开车,什么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
“怎么会找不到?”
穆青不服气地反驳,“老雷叔叔都说你是最好的技师。而且……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我以后可以跟你和老雷叔叔一起,把修车厂开得大大的。”
“傻话。”
穆次把卷子递还给他,心头一暖,嘴上却依然强硬,“我得好好养你,起码要把你顺顺利利地供到大学毕业。”
“我才四年级,大学也太远了吧……”穆青小声嘀咕。
“不远,一眨眼就到了。”
穆次笑了笑,揉了揉他的头发,忽然像想起了什么,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对了,你知道杨初这个人吗?”
“当然知道!”
提到这个名字,穆青的眼睛瞬间亮了,刚才那点不愉快一扫而空,他如数家珍地说道,“新晋的天才车手,CRC最闪亮的新星!可惜前段时间出了严重事故,他的领航员林朔因伤退役了。现在整个圈子都在传,说他到处找新领航员,但没一个能跟上他节奏的。”
穆次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哇,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那是当然!”
穆青骄傲地挺起小胸膛,“我可是要时刻关注赛车圈动态的,我以后不光要把老雷叔叔的厂子经营好,还要当最厉害的车队经理,组建一支我们自己的冠军车队,去跑WRC,为国争光!”
“好极了,有志气。”
穆次真心实意地夸了一句,孩子的梦想,总是这么纯粹又滚烫。
穆青兴奋的小脸忽然一顿,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试探着问:“老穆,你问他做什么?”
穆次沉默了片刻,“他今天来找我了。想让我做他的领航员。”
穆青脸上的光彩彻底黯淡了下去,他看着穆次,眼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老穆,如果你不想去,我们就不去。”
“也不是不想去,”穆次低声解释,像是在说服穆青,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正规俱乐部,比在修理厂修车,比偷偷摸摸去跑黑车要强多了。”
“可是……”穆青咬着嘴唇,“别太勉强自己。”
“不勉强。”穆次扯出一个笑,“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他的视线无意识地飘向书桌一角,那里摆着一个相框。
穆青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相框里,是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站在领奖台上的合照。
他们穿着一样的赛车服,正笑着将香槟喷向对方,背后是山呼海啸般的人群和数不清的闪光灯。
照片有些泛黄,但那份定格的喜悦,依旧鲜活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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