飓风车队的俱乐部建在郊区，占地广阔，与其说是俱乐部，不如说是一个小型的赛车生态园。从主楼到训练场，开摆渡车都要几分钟。
穆次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鸭舌帽，脸上挂着最普通不过的黑色口罩，整个人裹在一件看不出牌子的夹克里，跟在林朔身后。那身行头，与周围光洁如镜的地面和充满未来感的建筑线条格格不入。
“……不至于吧？”林朔回头看他，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无奈，“你这好像……在做什么非法交易。”
穆次拉低帽檐，声音从口罩后闷闷传来，“我本来就是开黑车的，隐蔽一点，对大家都好。”
林朔没再说，高手都有点怪癖。跟着杨初跑的这两年他可太知道了！
他们穿过一条玻璃长廊，尽头豁然开朗，是一条专业的柏油赛道。几辆涂装鲜艳的赛车正停在维修区，技师们在紧张地忙碌。
一个穿着白色赛车服的年轻人正靠在一辆改装过的斯巴鲁旁，他身形挺拔，侧脸的线条冷硬，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距离感。
是杨初。
他甚至没朝他们这边看一眼，目光专注地落在车身上，仿佛那才是他唯一的交流对象。
“杨初，”林朔扬声喊了一句，“来了。”
杨初这才缓缓转过头，视线越过林朔，落在穆次身上。从头到脚，将穆次打量了一遍。他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显然对穆次这副尊容不太满意。
“上车。”杨初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没什么情绪起伏。他拉开车门，自己先坐进了驾驶座。
穆次没说什么，拉开副驾的门坐了进去。
车里的空间很小，被防滚架挤占得满满当当。杨初随手扔过来一个头盔和一本空白的路书。
“第一圈，你记路。”
“好。”
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车子平稳地驶出维修区，开上赛道。杨初开得不快，速度控制在一个可以让领航员清晰观察并记录路况的范围。
穆次垂着头，手里的笔在路书上飞快地移动。
杨初用余光瞥了一眼。那本该是标准格式的路书，此刻却画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符号。有些像是简笔画，有些像是某种速记代码，根本看不出和标准路书有任何关联。
比如一个弯角，别人可能会写“R3/Cr， 100”，代表右三号弯接小坡，一百米直道。
而穆次的本子上，只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箭头，旁边跟了一个小小的三角形，后面缀着两个圆点。
杨初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他觉得自己可能浪费了时间。能当车手的人未必做得了领航员。
一圈结束，车子回到起点。
“好了？”杨初问。
“好了。”
“……你确定你那个能用？”他终于还是没忍住。
穆次抬起头，帽檐下的眼睛透出一丝赧然，“呃……我自创的，我文化水平不高，正规军那套写法用不惯。”
这个理由……真是朴实得让人无法反驳。
杨初没再说话，只是眼神更冷了。他重新戴好头盔，通过车内通话器说了一句，“坐稳了。”
话音刚落，引擎的声浪瞬间拔高，整辆车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弹射出去！
恐怖的推背感将穆次死死压在座椅上。
第一个弯道，一个高速左弯。
在杨初的驾驶习惯里，他会贴着弯心，用尽赛道的每一寸宽度，在轮胎尖叫的极限下掠过。他正准备切入，耳机里却传来一个清晰、冷静，不带任何感**彩的声音。
“左四长，收油，切内线，出弯后一百米，右二急，带坡。”
声音响起的时机，比他大脑做出最终判断还要早零点几秒。
杨初的身体下意识就执行了指令。他略微收了油门，方向盘的角度比预想中更小，车头精准地切向了弯道内侧一个不起眼的鼓包。
车身擦着那个鼓包掠过，整个姿态瞬间变得无比顺畅，出弯时，车头已经完美对准了下一段直道！
杨初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自己开，也能过这个弯。但绝不会这么顺。他会选择更激进的路线，车尾会有些许不安分的滑动，需要他反打方向修正。而刚刚，那辆车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抚过，平顺得不可思议。
他甚至来不及细想，穆次的声音再次响起，语速平稳，节奏清晰。
“坡顶飞跳，落地左五，一百五十米，连续S弯，先右后左，路窄，别上路肩。”
杨初猛踩油门，赛车呼啸着冲上坡顶。车身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抛物线，随即重重落地！
在车轮接触地面的瞬间，穆次的声音如同节拍器般精准响起，“左！”
杨初猛打方向盘，车子在巨大的惯性下发出刺耳的尖叫，稳稳地甩进左弯！紧接着，穆次的声音再次传来。
“右三，窄！”
“左四，可以全油！”
“注意！前方五十米，发卡弯！”
杨初彻底放弃了思考。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穆次的声音和身体的本能。那个声音仿佛成了他神经系统的延伸，成了他的第二个大脑。
穆次的指令非常奇怪。他报出的不仅仅是路况，他甚至会说“收油”“全油”“别上路肩”。这些都是驾驶员自己的判断，领航员根本不该干涉。
但诡异的是，他的每一个指令，都完美契合了杨初的驾驶节奏，甚至预判了他的意图，并在此基础上做出了最优化的微调。
当车子以一个漂亮的漂移甩过最后一个弯道，稳稳停在起点线前时，引擎的轰鸣声渐渐平息，车内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杨初双手还搭在方向盘上，他久久没有动弹。
那种感觉……
那种车手与领航员之间毫无间隙、心意相通、仿佛连呼吸都融为一体的默契，他只在那些传奇车手的录像里见过。
那是一种能让所有车手都为之上瘾的毒药。
他甚至感觉，只要身边坐着这个人，他可以把这辆车的极限再往上推百分之十。
维修区旁，林朔和胖胖的周经理一直屏息凝神地看着。
第一圈，他们看到的是一辆在闲逛的斯巴鲁。
第二圈，他们看到的是一头被彻底解放的猛兽。那辆车在赛道上奔跑的姿态，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流畅、狂野，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稳定感。
林朔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他知道，他赌对了。
周经理也是个懂行的，他看着那几乎缩短了十几秒的圈速记录，眼睛里已经开始放光。
车门打开，杨初和穆次一前一后走下来。
杨初摘下头盔，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死死盯着那个依旧戴着帽子和口罩的男人。
周经理一脸殷切地问，“杨初，怎么样？这位……这位先生，还合拍吗？”
杨初的目光没有离开穆次，喉结滚动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可以。”
就这两个字，让周经理悬着的心彻底落了地，脸上的肥肉笑成了一朵花。他立刻热情地转向穆次，“哎呀，太好了！先生，来来来，我们去办公室详谈一下合约！您放心，待遇绝对是业内顶尖的！”
穆次没说话，跟着经理往办公楼走。
杨初和林朔也跟了上去。
宽敞明亮的经理办公室里，空调的冷风吹散了赛道上的热浪。
穆次一坐下，整个人的气场瞬间就变了。在车上那种沉稳冷静、掌控一切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坐立不安的局促。
他甚至没等经理开口，就先发制人，“那个……经理，你真要签我啊？”
经理正准备倒水的手一顿，差点没反应过来，“啊？”
“我跑过黑赛的。”穆次补充道，语气特别诚恳，好像生怕对方不知道。
经理脸上的肉皮明显抽动了一下。
跑黑赛的，这要是传出去，他们这种正规俱乐部的脸往哪搁？
他求助似的看向林朔。
林朔立刻上前一步，打着圆场，“不是不是，经理，误会，那不叫黑赛，不涉及赌钱的，顶多算是……算是民间竞速爱好者交流！对，交流！”
他一边说一边给穆次使眼色，“而且，我打听过了，他就跑过那么四次，还都像今天这样，捂得严严实实，谁都不知道他是谁，绝对没有后顾之忧！”
穆次抬眼皮看他，目光清澈诚恳，林朔清清楚楚从他眼睛读到了一句：你好会说啊……
经理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他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行吧！那……你有什么要求吗？”
“你真签我啊？”穆次又确认了一遍，仿佛不敢相信，“你们这……不搞那个35岁优化吧？我今年都32了，不会干两年就把我给开了吧？”
这问题问得经理一愣一愣的。
来他们俱乐部的，哪个不是挤破了头想进来？哪个不是谈薪资谈奖金谈曝光度？还是第一次碰到有人先关心裁员问题的。
“这个……主要还是看和车手的配合度，以及比赛成绩。”周经理说得比较官方。
“哦，”穆次点了点头，“那也挺没保障的啊。”
周经理感觉自己的血压有点升高，但看看旁的杨初，和拼命使眼色的林朔，只能耐着性子说：“这样，我们先签两年，两年！你看怎么样？”
穆次犹豫了一下，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敲，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问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问题。
“那个啥……要是……我是说要是我成绩还行，你们俱乐部，能想办法给孩子安排个学区吗？”
他似乎怕对方误会，又赶紧补充，“不用学区房！不用！就是……我儿子现在上四年级，学校不太好，能不能想办法给转个好点的学校？”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连一直没什么表情的杨初，都忍不住开口了，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你是来找托儿所的吗？”
穆次叹了口气，看向杨初，一副过来人的沧桑口吻，“年轻人，你不懂。当了爹都这样，孩子比天大。”
说完，他又转向经理，继续提要求，“还有，因为我是单亲嘛，一个人带孩子。以后要是有外出比赛，我不在家的时候，得有人帮我照看一下孩子。你们……能安排吗？”
经理的脸已经有点发绿了。他签的是领航员，不是祖宗。这叫什么事？
可他一抬眼，又对上了林朔那快要挤眉弄眼到抽筋的脸。
林朔心里着急！这可是目前唯一能跟上杨初节奏高手！不就是转个学吗？他办！不就是看孩子吗？他看！！你先把人留住！！！
“行！”经理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真的？”穆次眼睛一亮，随即又担忧起来，“那……那万一我干得不好，被你们开了，我孩子……应该不会被同步退学吧？”
“这位……玫瑰先生，哈？”经理的耐心终于快要耗尽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也得先让我看到你的能力和价值，是不是？我们这是商业俱乐部，不是慈善机构啊。”
“对，对，您说得对。”穆次连连点头，态度好得不得了，“那咱们最近一场比赛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下个月，CRC揭幕战。”
听到这个地名，穆次原本有些飘忽的眼神忽然定了定，“哦，那还好，我跑过这个赛道。”
这话让经理有些意外，“你跑过专业比赛？”
“啊，”穆次随口应道，“以前跑过两年。不过后来出了点意外，就没再继续了。”
经理心里嘀咕，原来还不是纯野路子出身，那风险倒是小了点。
他清了清嗓子，恢复了职业的口吻，“行，‘玫瑰’先生，具体的合同条款，等会儿我们法务部的同事会过来跟你详细聊。你先……”
他顿住了正要往口边送的保温杯，因为他发现一个问题。
“这个……我要一直叫你‘玫瑰’吗？”
穆次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从头到尾都还捂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声音听起来终于不再那么沉闷。
“哦哦，不好意思，失礼了。”
他伸手，摘下了头上的鸭舌帽，又顺手扯下了脸上的口罩，露出一张称得上清秀的脸。因为常年不见阳光，皮肤有些过分的白，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不少。
他朝经理谦虚地笑了笑。
“我叫穆次。”
办公室里很安静。
周经理喝茶的动作凝固了。
林朔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微张开，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景象。
就连一直靠墙站着的杨初，也将视线牢牢锁在穆次的脸上。
“噗——”
经理一口刚喝下去的茶水，突然毫无预兆地喷了出来，洒了满桌子。
他手忙脚乱地找纸巾，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穆次，声音都变了调。
“穆……穆次？！哪个穆次？是……是那个传奇车手武玄的领航员，穆次？！”
穆次被他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啊”了一声，“这么多年了，还有人知道我的名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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