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签完,白纸黑字,尘埃落定。
穆次本以为自己会失眠,结果那一夜睡得格外踏实,连梦都没做一个。
第二天,他正式进入车队的训练基地。
迎接他的不是赛道,也不是改装车间,而是一间充满了消毒水和汗水味道的健身房。
杨初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训练服,肌肉线条分明,像一头骄傲矫健的猎豹。
他指了指旁边一台看起来就科技感十足的跑步机。
“热身,15分钟。”
“啊?”
穆次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工装裤和T恤,“我这……没换衣服啊。”
杨初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外星生物,“你的训练服经理没给你?”
“呃,给了,在柜子里。”
“那就去换。”
穆次老老实实去换了衣服。
五分钟后,当他气喘吁吁地从跑步机上爬下来,感觉肺都快要烧起来的时候,杨初只是冷冷抓起他手腕,目光指向腕上的心率表。
上面的数字红得刺眼。
“你这心率是认真的?”杨初的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跑个热身而已。”
穆次手撑膝盖大口喘气,汗水顺着下巴滴到地板上。
“大哥,我今年32了,不是23。”他摆了摆手,“你不能要求一个每天辛苦搬砖养家的老父亲,还有时间去健身房撸铁吧?”
杨初面无表情地看着穆次,眼神里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体能是领航员的基础,这句话需要我教你?”
“一场比赛,一个赛段短则十几公里,长则几十公里。高温,颠簸,精神高度紧张。赛程跑到一半,车没问题,你先累趴了,怎么办?
穆次被他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当然懂这些道理,当年他和武玄搭档时,体能也是必修课。
可那是五年前了。
这五年,他的人生只有修车厂的油污、地下赛场的烟尘,和穆青的学费单。
健身房?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我懂,我懂。”穆次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我练,我练还不行吗。”
行。
但代价是惨烈的。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穆次感觉自己活在地狱里。
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被杨初的夺命连环call从床上薅起来,然后就是长跑、核心、反应力训练……
一套组合拳下来,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个零件是自己的。
他感觉自己不是来当领航员的,是来参加特种兵选拔的。
每天晚上回到家,他几乎是把自己摔在沙发上,连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年轻人,”穆次瘫在健身房的地板上,有气无力地杨初抱怨,“咱们商量商量,能不能把强度降一降?好歹我们差了快5岁呢,新陈代谢都不一样,你不能用你的体能标准来要求我一个中年人啊。”
“我28。”他冷冷地纠正,“不想35岁被优化,就给我练。”
穆次瞬间老实。
35岁优化。
这个词比直接戳进了他心里最现实的那个角落。
是啊,他已经32了。
在这个吃青春饭的行业里,他已经算是个不折不扣的老人。
如果不是杨初,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到这个舞台。
穆次看着头顶天花板,把那句到了嘴边的“你可真会戳人肺管子”给咽了回去。
*
“老穆,你快看,你上电视了!”
穆青举着个平板电脑,兴奋地冲到瘫在沙发上的穆次面前。
屏幕上,是地方体育新闻的画面,一张杨初和穆次在训练场合影的照片一闪而过,标题写着“天才车手杨初喜获新搭档,剑指新赛季冠军”。
穆次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
“有什么好看的,累死我了。”
穆青把平板放到一边,蹲下来,小手戳了戳穆次的大腿。
“嘶——”穆次倒抽一口凉气,“轻点轻点,小祖宗,我这腿明天还要跑十公里呢。”
穆青看着他龇牙咧嘴的样子,脸上的兴奋慢慢褪去,换上了一抹与年龄不符的担忧。
“老穆,你要不别干了吧?一把年纪了,我真怕你过劳死在健身房里。”
穆次总算睁开了眼,他看着穆青那张写满担心的脸,心里又软又暖。
他想像往常一样揉乱小家伙的头发,却发现胳膊酸得抬不起来。
他只好笑了笑,嘴上却不饶人。
“放心,我命硬得很。我要是死肯定也要死在赛道上,绝对不会是跑步机上。”
穆青没被他逗笑,反而更认真了。
他直视着穆次的眼睛,那双清澈却带着不符年龄沉稳的眸子里,有着洞察一切的清明。
“老穆……你还放不下啊?都五年了。”
一句话,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缓缓地,却又毫不留情地插进了穆次的心脏。
穆次脸上的笑容僵了片刻,随即抬起还勉强能动的手,轻轻拍了拍穆青的脑袋。
“小屁孩,知道什么叫放下不放下的,赶紧写作业去。”
他用尽全身力气把语气装得和平时一样轻松。
穆青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没再说什么,默默地起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穆次一个人。
他维持着那个瘫倒的姿势,许久没有动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仿佛要看穿一个洞。
“五年了……”他喃喃自语。
屋里没有开大灯,只留了一盏边桌上的台灯。
暖黄色的光温柔地笼罩着一小方天地,光的正中央摆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三个笑得无比灿烂的人。
一个是他,二十七岁的他,意气风发,眼神里全是光。一个,是武玄。
武玄一手勾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高高举着一个奖杯,笑得张扬又热烈,像正午的太阳,能灼伤人的眼睛。
在他们俩中间是一个小小的身影。
五岁的穆青,骑在武玄脖子上,小手抓着武玄的头发,咯咯地笑着,露出几颗小米牙。
背景是CRC漠河站的颁奖台。
那是他们职业生涯里,拿下的最后一个分站冠军。
穆次的手指轻轻拂过相框的玻璃,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他还记得那天,漠河的雪下得很大,武玄在最后一个赛段的最后一个弯道,玩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漂移,硬生生从对手那里抢回了0.5秒。
冲过终点线的时候,武玄在对讲机里兴奋地大吼,“小穆!看见没!老子就是神!”
“神你个头,刚才差点就翻出去了你知不知道!”
“有你在,我怕什么!”
武玄的声音透过电流,带着绝对的信任和嚣张。
穆次的手指停在武玄飞扬的笑脸上。
他回想起那场他缺席的比赛。
那场被媒体称为“独狼的悲歌”的比赛。
武玄一个人,没有领航员,开着那辆他们一起改装了无数个日夜的赛车,冲出了赛道……
穆次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眶干涩得发疼。
他拿着相框,用拇指的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玻璃上武玄的脸。
那张扬的,自信的,永远不会被打败的脸。
“阿玄……”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
“当时……要是我在……”
就好了。
*
穆次像一块待拧干的抹布,被胡乱扔在各种冰冷的器械上,一遍遍榨干自己最后一点力气。
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刺得他一阵阵发麻。
他每天练得像条死狗,但始终咬着牙没吭过一声。
林朔在旁边看着,心里直抽抽,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找到训练室外抱着手臂,像个监工的杨初。
“我说,拜托你啊,”林朔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心疼,“别把我的偶像给练废了。”
杨初的视线穿过玻璃,落在那个在跑步机上踉跄的身影上,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废在这里,总比在赛道上连我一起废了强。”
一句话,把林朔堵得哑口无言。
是啊,杨初的跑法,对领航员的要求近乎变态。穆次现在的体能,根本扛不住一场完整的高强度比赛。
林朔无法反驳,只能再次投向那个身影,目光里全是同情。
偶像,您多保重吧。
午饭时间,食堂里人声鼎沸。
穆次端着餐盘,拿勺子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怎么也稳不住。
林朔坐在他对面,看着他跟勺子较劲,终于忍不住问,“穆哥,你还行吗?”
穆次费了好大劲才舀起一勺米饭,有气无力地塞进嘴里。
“挺好的,”他含糊不清地开口,“经过这一个礼拜,我觉得我比以前结实点了。”
他放下勺子,煞有介事地卷起袖子,绷紧了自己那条细瘦的胳膊。
“你看,我肌肉都出来了。”
林朔盯着那条除了骨头就是一层皮的胳膊,真是心疼得无语凝噎。
“哥,你这不是肌肉,”他实在不忍心打击,但还是说了实话,“你这……纯是累瘦了。”
“哐当”一声。
穆次像一滩烂泥,直接趴在了餐桌上,脸埋在胳膊里,一动不动。
“唉,”过了半晌,他闷闷的声音传来,“我还挺羡慕小天才那身材的。”
林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不远处,杨初正安静地吃饭,坐姿笔挺,吃饭的动作都透着一股严谨的节奏感。T恤下,手臂和肩膀的肌肉线条流畅而结实,充满了爆发力。
“他那是二十年如一日保持训练的成果,”林朔说,“这可不是能弯道超车的。”
“不过小天才真的很拼啊,”穆次抬起头,下巴搁在手臂上,眼神里有种复杂的情绪,是欣赏,也是一种遥远的怀念,“新一代的风采可比我们那时候强多了。”
他这句话说得自然,仿佛自己真是个退隐多年的老前辈。
林朔笑了,“哥,你别老把自己说得那么老,咱们也没差几岁。”
穆次没接话,只是默默地重新拿起勺子,继续跟碗里的饭菜搏斗。
下午,穆次刚做完一组力量训练,瘫在垫子上大口喘气,杨初的身影就准时出现在了训练室门口。
他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每天固定时间出现,监督,然后离开。
穆次冲他摆摆手,气息不匀地说,“我……我不会偷懒的,这点自觉我还是有的。”
杨初走进来,站定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在你体能达标之前,我没什么可做的。”
穆次愣了一下,撑着地坐起来,“怎么会呢?练车啊。”
“有领航员在车上,和没领航员在车上,车辆的配重、平衡点、悬挂响应,全都不一样。”杨初的解释像在背诵教科书。
穆次听懂了。
他这是嫌弃自己现在上车,只会产生错误的车辆数据,影响他的人车合一。
这家伙,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偏执狂。
穆次心里吐槽,嘴上却露出了一个商量的笑容,“哦,原来是这样。那不如这样,我先陪你练车,熟悉一下彼此的节奏,然后我再回来继续练体能。两不耽误,效率更高。”
他觉得自己这个提议简直完美。
体能恢复是急不来,但也不能把车完全扔了啊。他和车手之间的默契,可不是光靠体能就能练出来的。
杨初垂下眼帘沉默着看着他。
眼神里明晃晃写着几个字:你是不是想偷懒?
穆次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
“我真不是想偷懒,”他举起三根手指,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体能恢复需要时间,但你总不能一直自己单练吧?路书,节奏,配合,这些都得在车上磨合啊。”
杨初终于开口,声音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我自有安排。现在,练你的。”
说完,他转身就走,留下一个冷硬的背影。
穆次扁了扁嘴,对着空气小声嘀咕。
“哇,好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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